山路崎嶇,樹影婆娑。
兩抹皓白身影立在斑駁樹影間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無言相望。
山風裹挾著濕冷迎面撲來,極快地打透單薄春衫,然而讓軒轅一揚感到徹骨之冷的卻不是山風,而是眼前人目光中的霜雪之寒。
到底還是走近了兩步,努力克制著嗓音的顫抖說出話來:“這些日子還好嗎?”
上官心心漫不經心地挪開視線望向漆黑山林,聲音一如她的眸光無半分情緒的清冷:“挺好的?!?
軒轅一揚牢牢鎖住她的眸子,低聲問:“你曾說過你我原為一體何來相欠一說,如今,可還作數?”
上官心心纖白手指搭在眉間,垂眸輕笑了一聲:“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也多少想明白一些事情,或許,我一直在尋找的人也不是如今的你?!蹦抗饴粕蟻?,落在他慘白得無一絲血色的面龐上,靜靜道:“所以,你我都灑脫一些吧?!?
軒轅一揚身子狠狠一晃,由于山路不平狼狽地趔趄了一步才勉強穩住身形,蒼白的唇不住顫著卻到底再說不出一個字。
上官心心不以為意地邁步向山下走去,與他擦肩而過時低垂的視線不經意一瞥,眸子里轉瞬即逝一抹波動。
清淡銀輝灑在墜于他腰間的荷包上,那對用銀絲繡成的并蒂蓮泛著與月色相同的流轉光澤,卻給人一種不知所以的凄清寂寥之感。
上官心心按住漸漸發疼的心口,努力讓自己每邁出一步都看似平穩。反噬開始發作,若強行施展輕功定然會自空中墜落,如今只能尋找一處相對安全的地方忍一夜,然而身后熟悉的腳步總是不遠不近跟著讓她莫名煩躁,強忍著不適冷聲道:“不要再跟著我!”
又走了一段路她的腳步逐漸趨于不穩,終于忍不住回頭動怒:“我跟你說了不要再跟著我!”
強行走了兩步到底撐不住趔趄著跌坐在地上,身后的身影已經在第一時間閃身過來將她扶住,她咬緊牙關狠狠推開他,低喝:“走開!”
想起身卻終究站不起來了,劇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只能蜷縮成一團緊閉雙眼在他懷里掙扎,喃喃低喝:“走開!我不需要你!”
軒轅一揚緊緊抱著她,整個身子跟著她一起發抖,扯落她面紗,掰開她緊咬的牙關將手臂塞進去,嗓音里溢滿疼痛:“用力咬,你會好受一些。”
然而她明明已經痛到意識模糊,明明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就是說什么也不肯咬他,不肯領他的情。
他無可奈何,只能拔下她發髻上的檀木簪子橫塞入她牙齒間讓她咬緊,然后緊緊將她抱進懷里痛得不能自已地低聲呢喃:“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混蛋!這些日子你一個人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對不起,我沒能早些找到你,心心,對不起……”
月色愈發凄清冷寂,全身冰冷的她已經痛得發不出一絲聲音卻仍未昏迷,軒轅一揚心疼都要瘋了,逆轉乾坤心法反噬發作時穴道是封不住的,除非痛到極致昏迷否則一絲辦法都沒有。
雖然他近來特意修煉了乾坤心法專用于疏導逆轉乾坤心法反噬,然而那也需要在反噬發作之前疏導,發作時一切外界干預都是徒勞。
銀輝清冷,山林死寂。
兩個人的身影漸漸好似化成了一整座冰雕,上官心心徹底昏迷時,月亮早已西沉,軒轅一揚神情呆呆地抱著她,面色似比遭受反噬之人還要蒼白,他冰涼的唇輕輕印在她冷汗淋漓的額間,眼角一點一點溢出水光。
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上官心心下意識伸手遮在眼前睜開雙眼,倚著床頭正自閉目養神的軒轅一揚立刻俯下身子柔聲問:“可好些了?”
上官心心也不抬眸,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氣息起身下床穿鞋子。
軒轅一揚在她站起身子時握住她手腕:“心心,給我點兒時間,我們談談好不好?”
上官心心一點一點掙脫他,徑直走向門口:“我不認為你我之間還有什么可談的?!?
她的手指剛剛觸到門栓,身子突然僵住,眸子里瞬間泛出怒色,低喝一聲:“你——”
修長手臂攬過腰間,隨即整個人被軒轅一揚攔腰抱到床上,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啞聲低求:“心心,你先消消氣聽我說好不好?等我說完了你想怎么懲罰我都依你?!?
受制于人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奈何如今不是敵手想反抗都做不到,上官心心索性閉上眼睛不看也不言,權當自己死了。
軒轅一揚抬手攏起她耳邊亂發愛憐低嘆:“想必患了失心瘋的那段記憶都丟了,不過也沒關系?!?
他坐到床邊將她的手小心按在自己心口:“心心,當時我是在何種情形下說出那些話做出那些事的,我相信你是清楚的。我承認故意氣你傷你是我混賬,那些過錯是我無論如何也開脫不了的,錯了就是錯了,我認錯也認罰。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當時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我是因為嫉妒瘋了失控了才那樣傷你?!?
上官心心終于忍不住睜開雙眼:“所以呢?我就應該原諒你是嗎?”
見他愣了愣,她冷笑一聲:“軒轅一揚,從未有人如此踐踏過我的尊嚴。你不需要我我就應該滾,你需要我我就應該回來是嗎?我是不是應該感激你,否則那些如履薄冰委曲求全的日子于我而言就毫無意義了?”
她的笑容愈發像似一把刀子狠狠插入他心口:“軒轅一揚,我上官心心真正的性子你還不曾領教過,在我這里永遠沒有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于我而言,你已經不再是我的那個他,我也不再是你的那個她,初時的我已經死了,她從來不能代表我,所以你若是想殉情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再與我無關。當然,念在你我多少還有些淵源,我倒是也愿意剝離一魄煉成跟她一模一樣的魅交給你,權當償還你的諸多恩情也未嘗不可?!?
軒轅一揚靜靜凝著她,面色一寸一寸慘白下去,半晌,慘然低笑一聲:“原來語言真的可以殺人,今天算是領教了?!?
上官心心面無表情垂眸:“所以,你從未真正了解過我,如今突然一副癡心不改的模樣著實不知意義何在?!?
軒轅一揚的面色已經白得不能再白,只是怔怔看著她:“真是自食惡果啊,我能怪誰呢?只怪我當時不肯選擇相信你,如今換你來質疑嘲諷我的真心,果真自作孽不可活也!”
他將她的手更用力地按在自己心口位置,一副恨不得將心直接挖出來放到她手里的模樣,深摯目光緊緊鎖住她的眼眸,語氣卻是毫無力氣的:“我知道我下面說的話你或許會不信,不過我還是想說給你聽?!?
他溫柔愛憐地摩挲著她的面頰:“其實不論你變成什么樣子你一直都是你,人的性子總是會因為自身的經歷而改變,但是骨子里的東西是不會改變的,我看到的恰恰是那些不會改變的東西,所以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你,跟你的模樣你的性子沒有太大關系。”
他若有似無嘆了口氣:“至于那些畫像?因為我遇到了一個難題,我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善忘的人,可是自從你恢復原本容貌之后,初時你的模樣就在我的腦海里逐漸變得模糊,所以我才憑著僅存的記憶畫了那些畫像。你留信離開以后,我看著那些畫像心煩意亂便索性一把火燒了,導致現在你初時的模樣我已絲毫沒有印象?!彼D了一下,小心翼翼瞥了她一眼:“當然,我承認我也有些故意畫給你看的成分,我想看看你到底在不在意我的想法?!?
他上前輕輕將她抱進懷里,埋在她耳邊呢喃:“心心,我承認那段日子我給了你太多委屈,我不求你立刻原諒我,但是我也絕不會放你走!我錯過一次決不允許自己錯第二次,哪怕困,我也要把你困在身邊,直到你原諒我。”
上官心心索性再次閉上雙眼一言不發。
軒轅一揚自懷里摸出那支白玉簪插|入她發髻:“我去考槃宮將簪子取回來了,如今物歸原主?!彼p柔描摹她的眉眼,嘆息道:“青陽前輩還特意讓阿芷帶話給我們,叮囑我們珍惜。心心,我們累世歷劫可有風平浪靜之時?近日蹊蹺古怪的孩童丟失案或許又是一劫,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原本可以用來相守的光陰,如今我們最該學會的當真是‘珍惜’二字。”他慢慢低頭,與她額頭相抵,軟聲央求:“心心,不要再離開我了好不好?”
上官心心強行壓下心頭煩躁的情緒,冷聲道:“我餓了想吃東西?!?
軒轅一揚依舊抵著她的額頭,嗓音溫柔:“我喂你?!?
上官心心睜開霜雪般的眸子:“我想自己吃。”
軒轅一揚勾唇:“除非你答應不離開我,否則我是不會給你解穴的?!?
上官心心繼續閉上眼睛:“那我不吃了?!?
“不吃自然更不行。”
軒轅一揚直接將她抱到桌前,將桌上早已準備好的清粥小菜自食盒里取出來,清粥保溫在砂鍋里還帶著淡淡的熱度。
“我近日一直在修煉乾坤心法,從今以后,我每日都會助你運功調息,長則兩年短則一年必能徹底遏制住逆轉乾坤心法反噬。你要聽話,往后再也不可催動逆轉乾坤心法,否則只會功虧一簣?!?
他自懷里摸出一個小瓷瓶,將里面晶瑩剔透的液體倒入碗內:“當然,我也知道你勢必不會聽話,所以為了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我決定利用乾坤心法封住你的氣海,無法催動真氣自然無法催動逆轉乾坤心法?!?
“你敢!”
上官心心咬牙切齒低喝,若不是被封住穴道動不了她現在肯定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了。
“我有什么不敢的,反正你現在對我的怨氣已經很深了,也不差這一星半點兒。”軒轅一揚將一勺晶瑩剔透的液體送到她唇邊:“乖,先把藥喝了,這是我特意讓珞珞煉制的乾坤清露,甘甜爽口,你肯定喜歡喝,身子耗損得這么嚴重需要補補。”
上官心心目光里的霜雪之刃都恨不得凌遲他了,怎么可能愿意吃他親手喂的藥。
軒轅一揚見她不張嘴,勾唇魅惑一笑:“我倒是也愿意跟你一起吃藥?!毖粤T,直接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雙手捧起她面頰低頭封住她的唇強行將藥渡入她口中逼她咽下去,還順勢纏綿地啄了啄她嫣紅的唇瓣,曖昧笑問:“我說的沒錯吧,是不是甘甜爽口?”
上官心心氣得面色紅一陣白一陣,一邊咳著一邊低斥:“軒轅一揚,你簡直無恥至極!”
軒轅一揚輕輕拍撫著她的背,眉宇間都是繾綣笑意:“你是我的妻,我怎樣無恥都不過分。”
上官心心雙唇輕顫,閉上眼睛狠狠吸了口氣,不想再跟他說話,一個字都不想再跟他說。
見她面色白得厲害,知道確實氣到了她,軒轅一揚也不敢再開玩笑唐突她,只將她攬在懷里柔聲安撫:“好了,別生氣了,消消氣咱們吃飯好不好?”
哄了半晌沒什么效果,正自煩躁,卻聽到門外有人敲門,他蹙了蹙眉上前打開|房門看到門外一群人,瞬間更加煩躁。
南宮珞珞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旁的上官心心,興奮地跑進去親昵笑道:“心心,我都想死你了!昨夜你說跑就跑了我都來不及跟你說話,真是好狠的心吶!還裝作不認識我們!”
南宮珞珞下意識去推她身子才發現她被封住了穴道不能動,忍不住低呼一聲:“天吶!軒轅公子,你這干得是人事兒嗎?”
上官心心淡淡掃了眼眾人,垂下眼眸,未發一言。
南宮珞珞只當她的啞穴也被封了,盯著她的眼睛一臉認真地問:“心心,如果你被劫持了就眨眨眼睛,我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救你的?!?
南宮子珩搖著折扇笑吟吟走進來,嘖嘖嘆氣:“雖然軒轅公子追妻心切,但如此行徑實在是令人發指,所以……”轉頭看了眼眾人:“咱們還是走吧?!?
東方文珝握著玄鐵扇一臉和煦笑容:“在下還以為南宮公子準備救人呢?!?
南宮子珩啪的一聲合攏折扇,挑眉笑道:“我有病啊,人家小兩口就喜歡這么玩,咱們還是別在這里礙人眼了。”
東方汐兒始終一語不發,目光凝著上官心心,眸子里思緒萬縷,若塵煙迷亂。
軒轅一揚轉而坐回桌旁拿起清粥舀了一勺吹了吹,語氣淡淡的:“案子的事回鶴鳴居詳談,你們去吃飯吧不用管我們,出去記得關門。”然后將吹涼的粥送到上官心心唇邊,嗓音瞬間輕柔:“乖,咱們吃飯?!?
余下眾人同時抖落一身雞皮疙瘩,南宮子珩有生以來第一次不顧形象蜷著身子就往外跑,唯恐慢一步就會被惡心死的模樣抱怨:“我可不想享年二十三?!?
房門閉合,上官心心慢慢抬起冰冷的眸子:“玩兒夠了嗎?”她冷笑一聲:“從現在開始,你想怎么無恥都隨你,用強我也不介意,但是我不會再吃一口東西,也不會再跟你說一句話。”
軒轅一揚愣了愣,面色一點一點發白,不禁嘆了口氣,將碗放到桌上抬手解開她的穴道。
穴道解開的一瞬全身上下酸痛得不得了,上官心心蹙著眉頭輕輕按揉手臂,軒轅一揚已經蹲下身子幫她按揉酸麻的小腿,聲音低低的:“丟失孩童的案子我懷疑多數與窮奇有關,若果真如此恐怕又是一場大戰?!彼ь^看她:“跟我回鶴鳴居吧,一旦我再死一次總要有你救我?!?
上官心心狠狠瞪他一眼:“會不會說話!”
軒轅一揚奸計得逞般勾唇笑了,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她用力扯了扯自己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只能繼續抿唇瞪他,他卻只是溫柔笑著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反正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不在身邊我根本沒心思做事?!?
上官心心在心底暗暗嘆氣,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一些話的確是對的,一個人骨子里的東西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他這股死纏爛打厚臉皮的勁頭隱藏了這么久到底還是暴露無遺了。
軒轅一揚小心翼翼觀察著她的神色:“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那咱們吃完飯就回鶴鳴居好不好?”
上官心心沉默了片刻,默默點了點頭,低低問:“我們都走了,琪兒和北辰一定很難過吧?!?
軒轅一揚將碗筷擺到她面前:“自然難過,不過也無妨,等咱們將這邊事情都處理妥當了,若是想回去我便帶你回去。我跟子珩商量過與陶然島通商的事宜,到時候來往陶然島會很方便,他們姐弟若是愿意也可以跟著咱們的商船過來,見面總歸不會太難。”
上官心心怔怔拿著碗筷卻半晌未吃下一口,軒轅一揚看了看她,心疼得直皺眉,起身將她攬進懷里疼痛低語:“你明明有辦法減緩逆轉乾坤心法反噬卻放任不管,都是因為我讓你徹底傷了心對不對?只要想到這一點我就恨不得殺了自己!心心,現在我回來了,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也永遠不會讓你離開我,所以,你不為自己也要為了我好好活下去,你知道的,沒有你,我會活不下去?!?
他單膝蹲在她面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凝著她的眸子低聲懇求:“心心,答應我,配合我調理治療好不好?為了我,不要放棄好不好?”
兩個人籠在一片微塵輕舞的柔和晨光里,身上斑駁著時光流轉的細碎影子。
她低垂著眼眸看他,眸子里的霜雪之寒終于一點一點融化,化作滾燙的淚水順著雪白面龐潸潸滑落。
他起身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泛著水光的星目終于溢出一絲心安的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