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徐礎詢問老單于的死因,大妻神情微變,立刻又恢復正常,甚至露出微笑,向周元賓道:“原來這就是徐公子的‘妙計’,離間沈家與賀榮部不成,他改為離間單于與諸王了。二哥,你以后說話可要小心,這個人抓住一根草能說成一根參天大樹。”
周元賓惱怒地看一眼徐礎,然后向堂妹苦笑道:“怪我,就說了一句七妹當初自己選中強臂單于,徐公子居然‘推算’出這么一樁陰謀來,還好我沒提起自己的生辰八字,否則的話,徐公子會以為我是‘野種’吧。”
徐礎笑道:“我不是算命先生,只憑生辰八字推不出什么,至于老單于,我抓住的不止是一根草。”徐礎抬手做個握持動作,“而是許多草,其中或許還有一根樹苗。”
大妻轉回身,繼續觀看場上的孩子射箭,“二哥帶他回去吧,我已經厭倦了,我勸你也不要再多管閑事,未得感謝,反生嫌隙。”
“我現在是后悔莫及。”周元賓尤為不悅,站起身,前頭帶路,幾步之后發現徐礎沒有跟上,轉身道:“徐公子,別賴在這里了,沒人想聽樹啊、草啊什么的。”
徐礎起身,向著大妻的后背道:“請中宮細思,我無意參與任何事情,只想帶走公主,如中宮所言,堂堂正正地帶走。”
徐礎拱下手,隨周元賓離開,大妻沖著場上大笑,再沒有回頭。
一路上周元賓都不說話,進到帳篷里,他冷冷地說:“虧我將徐公子當成人物,視為朋友,卻得到這樣的回報。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芳德公主能惹禍,徐公子更能惹禍,你倆倒真是一對兒。平山肯定會被漁陽禮送回來,明日天黑之前,看你能想出什么辦法自救。”
“我有辦法,但是需要中宮的幫助,所以——明天日落之前,她得……”
周元賓轉身離去,一個字也不想再聽。
昌言之又被送回來,臉色蒼白,許久沒有恢復原色,“這是什么把戲?將我拖出去,既不審問,也不拷打,只是在外面站立半天。”
“抱歉,是因為我。”
“公子?”
“他們想讓我感受一下‘無能為力’。”
“想救我卻救不了的感受?”昌言之既憤怒又困惑,“什么人想出如此陰損的招數?嗯,單于用金銀財寶壓死翻江龍,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果然是塞外蠻夷,行事古怪至此。”
“在殺人這種事情上,沒有華夷之別。”
昌言之嘀嘀咕咕,極不喜歡賀榮人。
夜里將近二更,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徐礎不能隨意外出,昌言之受到的管束不嚴,起身出去查看情況,沒多久,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單于回來了,將蠻王也帶回來了。”
“還有別人嗎?”
“我……再去問問。”
昌言之這回去的稍久一些,回來之后上氣不接下氣,站在那里喘了一會才開口道:“還有一位皇弟。”
“皇帝也被帶來了?”
“不是,皇帝的弟弟,所以大家都去觀看。”
徐礎不知道張釋虞還有弟弟,想必不是王妃所生,“單于果然迎上了鄴城軍。”
昌言之點頭,“還有田匠,但是小郡主沒來。”
徐礎既意外,又不意外,嘆道:“我欠田匠的人情越來越多。”
“公子還想知道什么,我再去打聽。”
“不必了,休息吧。”
昌言之坐了一會,小心道:“公子好像……不如白天時高興。”
徐礎微笑道:“的確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公子總有妙計……這回也有吧?”
“有。”
昌言之長出一口氣,笑道:“我就知道……”
“但是用不上。”
昌言之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有太多的事情我對之‘無能為力’,周元賓說得對,總得先見到人,才能說得上話,我現在卻只能‘威脅’別人與我說話。”徐礎搖頭,“一切盡由他人掌握。”
昌言之閉上嘴,仍不知道說什么。
“我險些忘了當謀士有多難。”徐礎笑道,“想當初,我深知勸人之難,才決定自己稱王,結果發現稱王更難——重要的是,我并沒有稱王的才能……”
昌言之不能同意,“我們,至少所有吳人,都認為諸王當中,公子最有才能,可謂智勇雙全。”
徐礎搖頭,“稱王需要一以貫之,但凡有利于王業,沒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沒有任何代價不該付出,我沒做到。做謀士需要……需要與世沉浮,不執一端,如此方能左右逢源。”
“稱王者也有仁義之人,謀士也有一直追隨舊主的啊。”昌言之仍不能贊同。
“仁義屬于‘沒有什么事情不可做’,王者當然仁義,也會兇殘,也會禮賢下士,但是都要有利于王業,一旦成為障礙,它們就會變成應當付出的代價。”
昌言之不吱聲了,在內心深處,他的確覺得徐礎在這方面有所欠缺。
“謀士追隨舊主,不過是浮萍飄進一片很舒服的池塘,會停留,但是不會扎根,一旦扎根,也就失去了謀士的用處。”
“這話是怎么說的?”
“即便一生只追隨一主,謀士也要保持‘局外之人’的心態,唯有如此,才能與‘局內之人’的王者相得益彰,否則的話,與佞臣無異,一味地順從上意,令王者越陷越深。”
“一個要一以貫之,一個要與世沉浮,一個要局內,一個要局外,這可難了。”
徐礎笑道:“所以說,自古以來君臣相得者,少之又少,大多數人當時相得,君或臣稍一變心,相得變成相殺。難,的確是難。”
有人掀簾進來,在兩人身上各看一眼,開口道:“徐公子在傳道授業?昌將軍拜師了?”
昌言之起身,笑道:“田壯士來得正好,我沒拜師,公子的確說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話。”
田匠按著昌言之一同坐下,“徐公子不是去晉軍那邊嗎?怎么落在這里?”
“被一位故人硬行送來。”
“嘿,這位故人倒是熱情。”
昌言之道:“不是熱情,是報復,這個人……”發現田匠是在說反話,昌言之閉嘴,小聲嘀咕道:“就不能好好說話。”
田匠道:“晉軍后撤近百里,暫時不是漁陽的威脅。”
“晉軍擔心賀榮部與天成結盟?”徐礎猜道。
“想來如此,賀榮部兩邊討好,誰也不知道他們最后會支持誰,晉王不在軍中,主帥心里沒底,一聽說皇帝御駕親征,單于也親自南下,他先害怕了。”
徐礎點頭,昌言之有點著急,插口道:“田壯士為何來這里?聽說小郡主將蠻王扣押,是真的嗎?”
田匠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是真的,公主勸服了城里的湯師舉湯將軍,然后親自出面迎接賀榮平山,將他誘到城門里,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
“哈。”昌言之忍不住笑了一聲,“小郡主,不對,現在是小公主……長公主了,還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敢做敢擔,我要稱她一聲巾幗英雄。”
“但是皇帝和單于都來了,傳旨讓漁陽必須交出公主,于是我對賀榮平山說,我跟你走,你回去之后多帶些人與聘禮,大張旗鼓來接公主,讓公主面上好看,你面上也有光彩。”
“他就同意了?”昌言之問。
“我不太會勸人,我手里的刀會。”田匠道。
昌言之愣了一會,在毯子上稍稍讓開些,“你、公子、公主是一類人,膽子大到不要命的那一種,你們聊,我老實聽著吧。”
徐礎關心另一件事,“這位湯將軍是鄴城派駐漁陽的守將?”
“正是。”
“芳德公主怎么勸服他的?”
“說起來倒也簡單,湯將軍出身邊將世家,父兄皆死于塞外。公主聲稱,自己若被交出,必要自殺,讓天下人都知道湯師舉將天成公主送與仇人。”
徐礎笑著搖頭。
田匠道:“一切都是緩兵之計,皇帝與歡顏郡主都來了,湯師舉很快會被剝奪兵權,再也沒辦法保護公主。”田匠停頓一下,看著徐礎,“公主的全部希望都在徐公子身上。”
徐礎沉默一會,問道:“你也是賀榮平山要拉攏的人?”
“嗯,單于說我是條好漢,與公子正好一文一武,賀榮平山輸得不屈,但他必須讓你我二人臣服,才能證明自己的本事。”
昌言之說是旁聽,還是插口道:“單于的脾氣真是古怪。”
田匠道:“單于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大概是說‘英雄有兩種,一種讓自己居于人上,一種讓別人居于己下’。”
昌言之困惑道:“都是高人一等,有什么區別?”
“區別很大,‘讓自己居于人上’,需迎難而上,對手越強,心里越高興,要么擊敗之以顯實力,要么征服之為己所用,總之是要努力提升自己。‘讓別人居于己下’則正好相反,專揀平坦的路,專挑弱小的對手,依靠原有的身份與地位,強迫更弱者臣服,看上去也是高人一等,也是一方雄杰,但是一旦遇到真正的強敵,必遭慘敗。單于沒做這些解釋,是我自己想的,應該不差。單于還說,世上所謂英雄,后一種居多,前一種難得,賀榮平山要努力做前一種。”
“所以蠻王必須令公子與田壯士臣服,因為你們二人是強大的對手。”昌言之不由得點頭,“這么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
田匠道:“單于還說了一句話,用賀榮語說的,他以為我聽不懂,但我恰好會一點。”
“單于說什么了?”昌言之問。
“他說,賀榮平山要用‘征服對手’證明自己的本事,而不是真要這兩個人,功成之后,殺剮隨意。”
徐礎突然笑了,“多謝田壯士,解我一樁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