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著黑色靈帳的車子,在晨曦中,顯得陰沉而可懼。緩慢的悄無聲息的,自小區(qū)門口一對拉扯的男女身邊劃過。
安夏目光透車窗,看到那個男子,昨夜才深情款款說過想她的男子,此刻卻是一臉焦慮,雙手環(huán)成半圈的圍在另一個女子腰身上,那女子腹部微凸,身孕已顯。
其實,算是對此稍稍有了些直覺的,也在心底做了些心理準(zhǔn)備的。可是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痛疼依舊撕開她遲鈍的觸覺,只是一眼,已灼灼的,似烙鐵烙在心上。刺啦一聲,心都抽 搐了似的,人猛然瑟縮一下。別過臉,縮進(jìn)座位裡。
因爲(wèi)哭泣,雙目已是紅腫,眼中佈滿血絲,面色蒼白。安夏只覺得此刻的自己,樣子大約比厲鬼更爲(wèi)恐怖,怪不得,他在回眼的那一瞬間一臉驚悚。還好,還沒有成爲(wèi)他的新娘。
安夏想著,環(huán)臂抱緊了自己。在倒車鏡裡看著他驚悚的樣子,猛然跟著車子跑了兩步後終於怔怔站在原地。那抹影子迅速縮小,消失。
這些年來,身邊的人,一個兩個的離開。她自最初的恐懼,難過,到如今的悲哀、麻木。雙目空洞。心似被人掏空了,有疾風(fēng)呼嘯而過的空寂荒涼。
其實這些年,早該學(xué)乖了。從司晨到林嘯。從懵懂無知無所畏懼,再到她的死而復(fù)生。生命算是轉(zhuǎn)了一個圈兒用血的事實教育了她,讓她經(jīng)歷了那麼多背叛欺騙傷疤一層接著一層,以爲(wèi)自己在重生的時間終於活明白了。卻依舊是個笑話,在那樣溫暖關(guān)愛的氛圍中,依舊抵擋不住的要生出奢望來。會當(dāng)真,會認(rèn)真,會在乎,會貪心……
父親走的這樣安心平靜,以爲(wèi)自己這個絕強(qiáng),並不可愛的女兒終於身有所依。在這個世界上,有人願意替他照顧她愛護(hù)她疼愛她。
還好,這個謊言,至少讓父親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走的安心。
雙手抱著父親的骨灰罈子回來,已是下午,風(fēng)輕雲(yún)淡,陽光清透,可她大腦一片昏沉。
獨自一個人踩著古舊的樓梯上去,空蕩蕩的樓道里,是她沉重而寥落的腳步聲,發(fā)出空寂茫然的聲響“咚-咚-咚。”一路遲緩的走上去。
門邊上靠著個人,高大而潦草的樣子,頭髮凌亂,低著頭抽菸。聽到腳步聲,猛然擡起頭來。看到安夏目光緊縮了一下,小心叫她“安夏——”
“對不起,沒有陪在你身邊。”他說,目光裡是類似愧疚心疼的東西,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的樣子。怕自己又會生出卑微的奢望來,安夏慌忙別開臉。
內(nèi)心慶幸,還好他在這個時間依舊端著一副,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改變的樣子,沒有在這個時間說出多餘的話。
她現(xiàn)在真的沒有精力考慮其他,更沒有力氣應(yīng)對他。
開了門,他尾隨著進(jìn)來,目光有些試探的,不確定的瞥著安夏的臉。說“我剛剛聯(lián)繫了墓地……”
“不用,我要送他到我母親的身邊去。”安夏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茫然、空洞的看不到悲傷。
“安夏,要難過,就哭出來。哭出來會好受一點。”他說著,靠近前來,伸出的手還沒有落在她的肩頭,她就扭身避開了。他眼底閃過一絲受傷的尷尬,手緩緩收回去,目光依舊落在她的臉上。
長這麼大,安夏第一次覺得,原來他們兩人之間如此陌生。
“嗯。”她應(yīng)著,擡眼說“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沒有喪禮,沒有親人可以奔走相告。只有安夏自己,獨自一個人奔波著,處理完父親身後的事情,那種悲涼和心累無以言表。身上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你去睡一會兒吧,我在這裡坐一坐,不會打擾到你。”
“你走吧。”她沒有力氣說別的話,也不想看到他。更不想質(zhì)問、理論、哭泣。
累了,太累了。她不想深究,一點都不想。
就像最初明明感覺到了,甜蜜的糖果背後藏著巴掌,可是忍不住,在他溫柔的笑顏引誘下還是不由自主的靠近了。等巴掌甩上來,清醒了,就該學(xué)聰明,安靜的走開。別自取其辱,一路要追問個爲(wèi)什麼,爲(wèi)什麼。
何況最初,也是父親一而再,再而三的攛掇了他來……
安夏換好了鞋子,站在客廳中央環(huán)視著這個空蕩蕩的房間。
父親走了,這裡他用過的東西,衣物也不見了。看來趙鳳儀在離開的時候特意打掃過了,清理了一些父親生前的衣物、用具。突然的,安夏心底對這個女人微微有了一絲感激。
桌上立著一張用黑色相框子裝起來的,父親的照片。
大約是趙鳳儀從那堆老舊的相冊裡翻出來的,是父親年輕時候的相片,樣貌還十分英俊力挺,脣角微揚(yáng),那樣驕傲而漠然的一張臉。
現(xiàn)在回想,和父親相依爲(wèi)命的這短短的兩年時日,就像是一場溫暖的夢。現(xiàn)在,竟連一點點痕跡都要找不到,除了,那瓷壇裡一捏尚且微溫的骨灰。
司晨給她遞過一杯加了蜂蜜的水來,真的就不再打擾她。在她身側(cè)的沙發(fā)上靜靜的垂首坐著。
很困,安夏也不管身邊有人在,就在父親生前最喜歡坐的那張黑色舊沙發(fā)上,自顧自的蜷縮著躺下來,將臉埋進(jìn)自己的臂彎裡,弓著背,居然真的睡著了。
沉而黑暗的睡眠,感覺到有人搭了條毛毯在她的身上,又在肩頭小心的掖緊。
過一會,又覺得有人俯身在她身邊看她。心下有些異樣,卻怎麼都醒不過來。那人的目光卻是憐惜而癡迷的,帶著點霧濛濛的溼氣,並不鬼祟,倒是讓人覺得溫柔。
漸漸也就睡的安穩(wěn)了。
感覺到他小心觸碰她,面頰,眉毛,嘴脣,手指。又在她的指節(jié)上來回留戀著摩挲,微微一聲嘆息。
戒指雖然戴在手上的時間不長,指節(jié)上卻已有了一圈細(xì)細(xì)泛白的戒痕。
忽而,手指上承應(yīng)了一個淺而溼潤的吻……
眼圈不可抑制的微微溼潤。
她想,大約是自己一直以來活的太過倔強(qiáng),強(qiáng)硬,獨立。她那種姿態(tài)讓他們覺得不順眼了,不舒服了。所以纔會一個兩個的前來想要馴服她。用溫柔的,她所不能抗拒的手段騙取她的信任,讓她卸下面具,坦誠的亮出那張軟弱的,卑微的,渴望被愛渴望被保護(hù)的臉,然後笑著踩在腳下?
醒來的時候,夕陽映紅了天際。大約夜晚會有雨,空氣漸漸泛起一點涼涼的溼意。
鼻息間有淡淡的小米粥的清香,安夏恍惚間伸個懶腰想,父親已經(jīng)做好晚飯了嗎。
回頭,看到廚房裡的人,不是那個熟悉的,背已微微彎曲了的身影。才一個激靈真的清醒過來,心口猛然間被人穿刺的感
覺
爸爸已經(jīng)走了。而這個人,我也留不住他……
這樣想著,安夏就覺得內(nèi)心軟弱,重新躺回去,將腦袋縮回到臂彎裡,閉上眼。
聽見他輕輕走出廚房,向她這邊走過來,在她面前停下一會蹲下身來。小心的用長長的手指幫她挑起拂在眉梢上的頭髮,清爽的氣息微微撲在她的面頰上。
他那麼溫柔,這樣看住她的時候,總讓人內(nèi)心柔軟,相信有愛。可是我留不住他。
我沒有撒潑耍賴的本事,也做不出嚶嚶祈求的姿態(tài)。我要怎樣才能留住他?
安夏閉著的眼裡流出眼淚來,一滴兩滴,順著她的胳膊滑下去。
這一刻軟弱的心思,希望被他看見,又希望他永遠(yuǎn)都看不見。在矛盾中,聽見他輕聲的叫她“安夏,起來吃點東西在睡。”
起身的時候,裝做揉眼睛,抹乾了眼淚才擡起頭來。臉上除了一雙紅腫的眼和疲憊的面容,已算得上平靜。
靜默中強(qiáng)迫著自己吃了兩口,司晨又要起身洗碗,被安夏檔了下來。“我自己來。”她說,身體還是虛浮的,悲傷過度,心底壓著事兒,頭腦混沌中顯得悶而重,但她想要努力站起來,振作起來。
“你休息吧,我一下就洗好了。”兩個人各自僵持著。
“我來。”安夏依舊說著,便硬生生要從他手上搶過碗來轉(zhuǎn)身。
可是剛一轉(zhuǎn)身,大腦就瞬間空白,她在天旋地轉(zhuǎn)中被他一把撈在了臂腕中。
“安夏,你就不能不這樣撐著嗎?你就不能偶然任性一下,依靠我一下嗎?”司晨有些憤憤的樣子,低頭看著她蒼白的臉。
手上的碗被她失手跌在地上打碎,她怔一怔,緩一緩,要從他的臂腕束縛中掙扎著站起來。他卻倔強(qiáng)的,將她緊緊的摟在懷裡,不出聲,也不放手。眼瞼都憋紅了,低著頭和他對視。
“放開我。”安夏用力推了他一把,他卻更加用力的收緊了手臂,低頭,蹙著眉,一臉倔強(qiáng)的看著她。
突然的就有了氣,奮力的,沒有章法的,在他胸口一頓拳腳。“放開我,放開我,你這個混蛋。你讓我靠的了這一時,靠不了這一世,又何必做出這個樣子??”
“安夏——”
她那麼瘦,又比他矮了半個頭,被他寬寬的身體卷在懷裡緊緊的抱著。只一遍一遍叫著她的名字。
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無助,他的雙眼也憋紅了,低頭看住她。
安夏捶打一會兒便累了,喘息著,眼底有了淚光。“放開我,”這一次,她的口吻那麼軟,有些虛弱,目光靜靜的帶著悲憫的笑看著他說“給不了的承諾,別輕易拿出來誘人。我會當(dāng)真。”
“安夏,我從來都沒有要騙你。”司晨眼圈溼潤,低垂著頭說。
“……”
“愛你是真的,想要和你結(jié)婚也是真的。我沒有說謊。”
“……”
安夏微微仰著臉,將哽咽的聲音吞下去。帶著一絲希望看著他微微嗡動的脣。
“只是,艾菲懷孕了,我——”
“你走吧。”
“安夏——”
“走吧。”
“安夏——”
“滾!”
她終於爆發(fā)似的,自喉嚨裡低吼出一個字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