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昜畫展結束那天,秦曉鳳去了,她就是要選在最后一天去,去見證龔昜臨死前的掙扎慌亂。確實如她所料,尾聲中的龔昜大畫家個人畫展,是有那么點亂,不只觀賞者少,展覽出的畫也出奇地少。當她去時,見展覽的工作人員正在把畫下架,和清理場地。轉了幾圈,她才離去。龔昜太不給面子了!細細想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龔昜只不過就像破花盆里長在幾朵野花兒旁的一株枯黃枯黃的小草,可她就大不一樣了,單看胚子就精致得多了。老漢在這件事上也不幫忙,真要命!她真想把包里的錄用通知書撕掉,回想想老漢把錄用通知書交給她時的情形,多像一項政治任務!周巧絲是塊搞藝術的綢緞?唱歌跳舞不是一促而就吧?她說什么也不會相信,從未練聲學過跳舞的周巧絲能在娛樂行業混出一片艷陽天來?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這個道理居然連老道的老漢就一時被搞糊涂!這么一想,她倒有了一種惡作劇的快感:周巧絲一到藝術院校準會丑態百出,準會鬧出一大堆“囧”,不笑掉同學老師的大牙才怪。
秦曉鳳到了郵局,把錄用通知書寄到爺爺奶奶家。寄出后,她輕笑了幾聲,反倒感覺像是投寄的一枚定時**。不知道為什么,她卻始終放不下,老漢不會又在打什么壞主意吧?關于老漢跟他辦公室里那個王秘書之間的小道消息隔那么段時間總有那么幾個版本跳出來,她已開始習慣了。很快地,幾個版本的故事就像一小杯水倒進汪洋大海,找不出蹤影。可這次……老漢對周巧絲上藝術學校的事情也太上心了!他不會想……估計,老哥直到現在還被蒙到鼓里!他那個人,就只知道一股勁地埋頭寫美好事物,卻不知道寫累了也要抬頭欣賞欣賞美好事物守護守護美好事物 ,哎……可那什么什么巧絲也算美好事物?還是算不上吧?
回到家,秦曉鳳見龔德載陪著老漢談話,旁邊坐著母親史絲露。她一幅氣沖沖的樣子,直朝臥室走去,卻被老漢叫住:
“曉鳳,信寄出去了沒?還等幾天大學要開學了哦。”
“早就開學了。”
“你說什么?”
“已經寄出去啦!”
只有老媽的眼光是柔和的,秦曉鳳倍感委屈地說。可她這老媽的日子過得……她就不再想了,“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看來這句話是有道理的。有天,老媽給她說,如果允許,她真想削發為尼,過陪伴青燈的日子,把紅塵中的一大堆爛事兒破事兒,統統用木魚槌敲掉,換來清心寡欲。人一旦清心寡欲,就會百毒不侵,神仙也要讓她幾分。她聽后,笑著給老媽出歪主意,“你不是一天老玩麻將嗎?您特別喜歡對對碰。如果有中意的,在牌友中真玩玩對對碰,也不是不可以。”老媽卻說她壞,對對碰,會碰出問題的。
秦初中對龔德載說:“你侄兒的那批畫,在展覽中賣出了多少?”
“我不清楚,要問蘇一氼,有可能沒有賣。”
“那你想不想賣呢?”
“秦部長,畫不是我的,我想不能。”
秦初中笑著說:“你們兩口子,可以征求龔昜的意見,如若賣,我們**出面,有幾個國家的首首腦腦人物一天把電話打到市長那兒,市長扛不住了,直找我要畫。”
“你叫我來,就是為這事?”
龔德載問。
“是啊。”
“可龔昜不知在哪?我們找不著他。”
龔德載說,心里像有幾根藤蔓在相互纏繞糾結,那小子,不是說還在這城里嗎?又有人說,臨走前,那小子還見過蘇一氼。問蘇一氼,蘇一氼搖頭。艾鑫恒說,估計龔昜溯流而上去尋找長江源頭了,他這人就喜歡干這種事,別人覺得一點意義沒有的事情,在他那里,卻變得非常有意義。在跟那小子比較熟的圈子里,他都一一打聽了,還問到那小子以前曾經耍過的幾個女朋友,女朋友嵐嵐說,她在幾個月前的一個深夜接到過龔昜醉醺醺的電話,后就不知道了;女朋友小秋說,龔昜邀請她參加他的畫展,也說到了畫展開后,準備去一座南海邊上的小島。女朋友……他就不明白了,這小子一開畫展就消失,干嘛呢?整個畫展中,一直不出現真人。畫展主辦方,也想出了一個彌補的辦法,竟然把這小子幾年前的流浪報道挖掘了出來,而且在大門前還弄出了一個很逼真的“龔昜”,看起很像個非洲小孩。
“龔總,你就看著辦吧。”
“這……”
史絲露看到龔大老板一臉為難的窘樣,便解危般地說:“沒什么呀,龔昜不在,畫也可以賣呀,賣出的錢全由**暫時掌管,待他回來,再如數把錢給龔昜便是。”
秦初中也說:
“畫出的畫,不換成錢,就失去了價值了,再說畫家也要吃飯穿衣,對不對?”
“他到處流浪畫畫,說不定還邊畫邊賣呢。”
史絲露也跟著說。
這兩口子在干嘛呢?今天怎么不把蘇一氼叫來?狗日的狗官父母官!居然在他龔德載面前演雙簧!他活了快六十年了,難不成是被嚇大逼大了的?老子搞企業的,你秦初中在一個區區的小區里搞宣傳,井水河水牽連不大!不給你面子,你秦初中還是只能把兩只眼睛瞪得像牛尻子!只是礙于臉面,兩個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可能再像他創業初期那樣意氣用事,大聲笑著說:“如果我把畫賣了,你們倆能給我什么好處?”
“龔總,公家辦事,有何好處可言?”
“呵呵……”
龔德載繼而說:“那我回去問下蘇一氼的意見,賣畫的可能性不大。”
“從何見得?”
“一氼在開展覽時,跟我說過,龔昜的畫不能賣,龔昜叫她媽把畫收藏好。”
“那……那你兩口子,要好好商量,一家人的思想工作還是好做。”
秦初中仍微笑著說。
蘇一氼把兒子畫作搬進了自己的臥室,一幅幅掛了起來,不能掛的,就專門買了櫥柜,完好無損地保藏起來。她也學著兒子樣,挑選了幾幅習作,放到床單下,鋪疊成床。裝不下的畫,都一一搬進了車庫下的那房間,那房間才是她跟龔德藝的洞房。她的很多時光都是在那房間里度過的,回到了那房間,仿佛回到了從前,特別是在夜里,龔德藝的那些遺留物會幻化成人型,鉆進她的被窩,跟他嬉鬧或者竊竊私語,甚至還會……她早就認命了,她這輩子已走不出那間房了,干嘛要走出去呢?不過,非常遺憾的是,龔德藝一點沒有把基因傳給兒子龔昜,他的皮膚不黑,個子也長得高,伴著個子高的還有他的鼻梁。
龔德藝死得慘,早早就去跟閻王報到了。而她蘇一氼伴隨而來的是豐衣足食,是別墅,是白色轎車……豐厚的物質生活,確實叫他忘卻了龔德藝的俊,龔德藝的才華。因為,龔德藝只占有了她四十多歲中的那么十多年,——女人最幼稚,當然也是最美好的十多年,想來也太短了,就像他的生命一樣短暫。
龔德載只比他弟弟龔德藝胖點,蘇一氼在剛轉嫁給他時,是有點不大習慣。但兩兄弟到底一脈相傳,除了長相,就連床上的瘋狂也并不比龔德藝差,完全可以填補隱藏在她內心里的空白,當時,那心中的空白也并不是真正地那么白。只是到后來,心里的那片空白開始變成長白,慢慢地演繹成了一大堆蒼白。對于愛,女人最敏感,真愛是假愛,或者百分之幾的真愛,百分之幾的假愛,男人在**的時候到底是否真心付出,男人的動作和言語,都似乎一一擱放在女人那桿隨時不平衡的天平上。女人敏感的不僅是身體,還有那顆靈魂。
至于,龔德藝好端端的為什么會中毒生亡?蘇一氼卻不愿意提起。
嘉陵江邊,偶爾刮過一陣風,從風里,蘇一氼聞到了秋天的氣息。
龐亞今天肯定又不會來。
但愿龔德載能回來,有了金衣玉食又怎樣?對于此時此刻的蘇一氼來說,她寧愿用金衣玉食去交換精神飽滿。肉體上的溝壑和精神上的大窟窿,她真需要找很多人來填,填了一次又一次,一直以來總感覺溝壑太深,窟窿太大,欲填不滿。折騰來折騰去,除了把自己弄得溝壑滿布、窟窿遍身外,一無樂物。
外面傳來了腳步聲,蘇一氼出來就看見了龔德載。她真有點如隔三秋的感覺,忙笑著問:“公司里,不忙啊?”
“忙慘了。”
“那還回來干什么?”
龔德載笑著說:“想你老人家呀。”
“今天的太陽打從西邊出了。”
“為龔昜畫的事兒。”
“龔昜的畫,怎么了?”
“沒什么,你把它放到哪兒了?帶我去看看!”
“出了什么事了?”
蘇一氼不明白地問。
“人家秦部長,要賣他的畫!”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畫不賣!”
“由得了你?”
蘇一氼退后一步說:“德載,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官大一級壓死人!這還需要什么理由?”
“不會吧?”
蘇一氼弱弱地反問道,突感心里像一粒石子激起了千層浪:畫若賣了,龔昜回來找她當媽的要,怎么辦?現在不知道龔昜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生活怎樣?他身上還有錢花嗎?
“德載,我倆本來就很對不起龔昜了,我們再也不能在他沒有同意的情況下,把畫賣掉。”
“是呀,一氼。”
龔德載表示認同,卻一步上前用嘴巴堵住了蘇一氼的嘴巴。
“干嘛呢?”
“你說干嘛呢?”
“哎,要不我們到車庫里。”
“車庫?那個鬼地方………”
龔德載只要一聽說到地下車庫,他就沒有了興致,這感覺,像極了扳機扣動了,子彈已經跑在了槍膛上,突然,槍管卻被折彎了,子彈不得不打在槍管里!更可怕的是,子彈彈回來的殺傷力穿透了婚姻的墻壁,射死了本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愛情。他仍低聲勸說道:
“一氼,你以后就別去那地方好不好?那個地方,陰森森的,跟地獄似的。在沒有進去前,我的全身就起雞皮疙瘩,兩腿直打晃晃,你這是何苦呢?老跟一個死人扯得不清不白的。難道你一點也不害怕?”
“好吧,難得你有這興致,今天我們就在這………”
“算了,我先回公司處理點事情,晚上………”
龔德載扔了一句話,就走開了。蘇一氼看到眼里,卻癢在心里,晚上,狗屁個晚上,晚上還不知道躺在哪個女人的床上呢?愛也就這么一個普通物,很多人都經歷那么多次了,但很多人都沒有弄清楚為何物。本來她是很渴求的,后來感覺又不想了,換個人,比如龐亞,她的表現就肯定大不一樣,但她不會帶龐亞去地下車庫,盡管那里更隱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