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的畫,被龔德載賣了,蘇一氼無能為力。更叫她無能為力的是,中斷跟網絡工程師龐亞的骯臟往來。
只有龔德載在賣畫那半年間,蘇一氼才享受到了龔德載的甘露滋潤,使她很少盼望龐亞的早來。這人一空落,寂寞呀,孤單呀,傷心呀,相思呀,都會向你撲來,仿佛你就是一性感裸體,專被它們發泄解悶的。
畫一幅幅少了,龔德載陪蘇一氼的日子也漸漸少了,她才明白,龔德載跟他女兒是一包藥,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過也沒有關系,登也登了,事兒也辦了,反正只是兩具肉體在床上滾動,肉體就是那么一個賤貨,它只管快感感的舒服,其他似乎都與它無關。精神,早已缺席了。
作為母親的蘇一氼,仍然不知道龔昜身在何處,生活怎樣,除了她,在這個龔姓家庭里好像沒有誰會關心龔昜。人都失蹤三年多了,女兒沒有提起哥哥,伯伯沒有問及侄兒,說不定因為時間久長的關系,早已把龔昜看成不存在了。
雖然,蘇一氼時常掛念擔心兒子,但她知道,也是最對不起龔昜的,她為了滿足自己的歡欲,只好在龔德載的強攻下妥協,最后反而成了向龔德載索取的條件。罪惡啊,還不過去的春天。女人或許因歡欲而快樂,或許也因歡欲讓自己難以面對自己,內心里的那個自己,有時候,她真想……世上有沒有一種治療可以讓自己的身體處于無欲狀態的藥?一個人喪失了欲望,她應是快樂的,你看小孩和老年人,多天真無邪多清心寡欲,——起碼身體是自己可控的。
對深居別墅的蘇一氼來說,她有點討厭今年的春天,庭園里,花草芳菲,鳥雀喳喳,側身她看到了網球場。此時的網球場,遠不是彼時的網球場了,記得龔德載剛住進這別墅的時候,每天早上早早被他叫醒,她耍賴,想多睡一會兒,窩在被子里假閉著眼。龔德載就輕輕地用手指來撥開她的眼皮,說,“一氼,我的小心肝,你不心疼你身體,我可心疼了,你可要明白,你的身體是我的,我的身體也是你的,一家人的健康才是健康。不經常鍛煉,你又要發福了喲。發福了,就不中看了。”
等了等,又聽到龔德載說,“乖,聽話,快點起來。”
蘇一氼仍不理,龔德載就索性爬上她的身體壞壞地笑著說,“你是想打網球呢,還是想……”
網球場隔壁就是高爾夫球場,那草綠茵茵的。高爾夫球,蘇一氼學了,但總打不好,經常讓龔德載罵她笨,其實,龔德載打高爾夫也是握握桿桿裝裝貴族,打了那么幾回,她發現,玩這些高雅高貴的把戲,還真不如打場兵乓球過癮。
這別墅里,最讓蘇一氼喜歡的是那恒溫游泳池。在那里,留下她跟龔德載的不少歡樂時光,龔德載說她在水里像極了一條蛇,身子滑溜溜的。女兒龔依依說不定就是在那游泳池里誕生的。
回憶,就跟一叢雜草似的,你想它,它會猛地從地里鉆出來,柔媚地看著你,還想親你;不想它,它就躲在泥土里,在那里偷偷生根,期待發芽。蘇一氼在龔德藝死的那刻起,她就在把回憶當飯吃,當湯喝,身體和靈魂就開始分道揚鑣各自為戰。身體需要一日三餐,而靈魂呢只需在某個時間點有那么一個人來光顧就行了,且不管這個人是死的還是活的。
龐亞今天來得特別早,剛到門外,透過門縫就見蘇一氼弓著腰,提著水壺給花澆水。一氼的澆水姿勢真美!美得簡直不擺了!水通過壺嘴往外噴瀉著,瞧她那雙媚眼察看得多么認真仔細,那種認真仔細多像一氼跪在他腳下方,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老大,期待著他那把水壺嘴噴出水來。
蘇一氼已看見了龐亞,便放下水壺,上前來開門,說道:“快點進來噻!龐師傅。”
“急什么急!今天我活兒少,所以早點來。”
“小聲點,我看,是沒錢花了吧?”
龐亞一下子就抱起了蘇一氼,哈哈大笑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太了解我了!昨天在家里打牌輸了四萬塊,把我這個月掙的血汗錢幾乎洗了個一場空。手氣太他媽的背了!”
“我說你,少玩牌,你不信。”
“信了,下次不玩了。”
“聽話就好!”
“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的?”
“哎呀,一氼,你我又不是第一次,做事是否賣力?難道你不知道?不過呢,你想換個比我厲害的也行,我手頭上的資源也不少,改天給你帶一個來。”
“是不是喲?你是鴨頭?目前不需要,有你一個就足夠啦。我那電腦昨天晚上就上不起網,難得你來得大早,麻煩你去整下。”
“要得。”
龐亞到房間里打開電腦。
約莫半個小時后,龐亞笑嘻嘻地告訴站在側旁的蘇一氼說:“你看,可以上了。”
“可以上了,那就去上唄!”
“不騙你,真的可以上了!你看,你平常喜歡在網上購買東西?”
“豬!快去沖澡!問這么多干嘛?”
龐亞一聽,丟了手里的工具包,掉頭往浴室走,還沒到門口,就一頭撞在了龔德載的懷里。
龔德載從天而降?還是從地板縫縫里冒出來的?蘇一氼裝著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仍笑著說:“網絡又出問題了……”
隨即蘇一氼又對龐亞說:“龐師傅,修好了沒有?今天我還要在網上買點東西。”
“好了,龔太太,那我先走了哦。”
“麻煩了喲,謝謝!”
龐亞卻回轉身,說:“不用,不用,這是我們分內的工作,以后,有什么問題,隨喊隨到。”
龔德載一聲不響地走到會客廳,坐下,掏出了煙點上,才見蘇一氼從側門出來。
德載臉色不大好!難道是公司里出了什么事了?還是為剛才的事?搞得蘇一氼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見德載不開口,蘇一氼只好先聲奪人地說:
“龔昜的畫已賣完了,他若回來,向我要畫,我該怎么辦好?賣畫的錢呢?這么重要的事,你就不跟我商量,到時候,我們夫婦怎么交待?不管怎么說,他到底還是你們龔家的人呀。”
“這幾天,紅姨又請假幾天,家里網線壞了,我只好找人修了,電話是我昨天晚上打的。”
“這網絡維修師傅,我們不認識。”
“他來,我本想打電話喊你回來的,可是又怕打擾你……”
“哎,這網絡維修師傅,已經來過幾次了,每次都弄好了,就是管不到幾天,真他媽的坑爹呀。下次,另外換一個。”
“德載,你猜我昨天晚上夢里見到誰啦?”
“昜兒啦,我昨晚夢見昜兒了。”
蘇一氼的話,龔德載權當沒聽見,他在想另外的問題,他是疼愛一氼的,而一氼呢?自從龔德藝去后,一氼真正喜歡過他沒有?這么多年來,他得到了什么?就只是一氼的身子,其它什么都沒有!都沒有!一氼仍深愛龔德藝!
他們的臥室里一直掛著龔德藝畫的那幾幅破畫,后來,增加了她兒子的幾幅畫作。衣櫥里仍掛著龔德藝的衣褲,龔德載一看到,就像看到了陰森森的鬼魂。每到深夜,他就會聽到龔德藝在這房間里走動。只要太陽好的天兒,她就會把這些衣褲搬到外面去洗去曬,大老遠,他似乎就聽到了那些衣褲被太陽熾烤得發出凄慘的悲嚎。這還不算過分,最過分的是她還保存著那死人的內褲,內褲發黃發黃的,有好幾次,他偷偷半夜起來竟然看到她拿著這內褲,鬼曉得她在想些什么?她兒子的畫嘴上說不賣,最后還是賣了,可她前夫的那幾幅畫,說什么她都不肯賣。現在還掛著,打開窗門,風輕輕吹入,那幾幅畫就開始晃動起來,像幾具幽靈發出重重的喘息。他前腳進去,后腳就很想出來。只要一進入那房間,背脊上就颼颼生風,冷汗直冒,不知不覺就像躺在了一個墓穴里。只是,這墓穴裝點得有些富麗堂皇,可以跟那些皇帝老兒的墓穴媲美了。——太陰森恐怖了!這還是人住的地方嗎?這些年,他不得不可笑地承認,他在跟一個死人戰斗,跟一個死人搶女人,可總感覺那死人的手特別有力死死拽住這女人,即使雙手被斬斷了,那手仍不改變那緊拽的姿勢,太倔強了,太不怕死了。
真沒有想到,一氼的心比鐵石還頑固。或者,她早已隨那死人而去,獨留下一香軀任他龔德載把玩。他才不要這軀體的愛呢,他才不要呢!
罷了!罷了!罷了!罷了!……一切都罷了!
現在無需努力了!就像德載集團修建的那些爛尾樓,既然審時度勢發現無多大裨益,何須再花重金去完美裝點?妄想終歸是妄想,既然女人亡了,還想她干嘛?這么多年的“鏡中月,霧里花”,龔德載總算看明白了。
一氼翻墻尋找刺激,在三四年前,他龔德載早就知道,為什么不點破?原因很簡單,他還愛著一氼,他想要用自己的愛把她從那死人的手里搶回來,即便到她回心轉意時,已是白發蒼蒼牙齒掉光也不在乎。這么多年,他真有種褓著她怕太熱,擱著又怕著涼,含在嘴里怕化,捏在手里怕碎……對自己心愛的女人,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一氼正當盛年,龔德載豈不明白?不能冷落,只能熱捧,但……錯已鑄就,只好一錯再錯。就好比彈首曲子,一個音破了,即使再補救彈回去,也會影響一首曲子的整體完美。
于是,龔德載看了看蘇一氼很久,把她當珠寶樣欣賞,其實,他真想就這樣把她看死了,免得再說些后面傷感情的話,可……他鼓起勇氣,作出了他這一生最大的決定,卻輕輕地又不失威嚴,那種神情跟他裁掉一個員工沒有什么兩樣:“一氼……”
蘇一氼聽著了,忙問:“什么事?我剛才說了那么多話,你現在才有反應,哎,看來,你老得還不只是點把點。”
“自從你跟隨我后,吃得好,穿得暖,生活富足不比這個城里的很多人差……恕我把話說絕了,你今天就開始離開我,離開這幢別墅,離開你眼前的生活,回你那老家也可以,去找那網絡師傅我也沒有意見,如果你想自力更生獨立門戶,我也開心……反正不要回來了!天大地大,自由最大,現在,你自由了!不要說我不戀夫妻之情,你二十年前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把衣裙留下,把手飾留下……其實,你什么都可以帶走的,包括我的事業,還包括我這個人,可你,用你的身體迷惑我,卻用你的精神敷衍我,我是誰啊?天底下心里最亮堂的人兒,就你那三腳貓的伎倆,敢在我面前耍把戲?我活了快滿一甲子的人了,難道還不知道愛情這玩意婚姻這把戲?事實上,我還真沒有弄明白。我記得你來時是在早晨,去時恰好又在早晨……”
蘇一氼聽得一頭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龔德載那福態萬方的嘴巴,她真希望那嘴巴里再吐出點什么狗屁東西來。無論怎樣,她還是個人噻,還有個紅本本橫在他們之間噻,現在看來,盡管很像一塊墓碑,可這墓碑上寫什么好呢?
“真要趕我走?德載!”
“哪是趕你走?!我們是協議離婚。”
蘇一氼輕笑:“有你這樣協議離婚的嗎?”
“怎么?你不同意呀?”
“你仔細想想,我會同意嗎?”
蘇一氼反問。
“不同意是嗎?我會讓你同意的!哼!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你這些年自己干了些什么破事?你點都不自知?別以為老子是瞎子是聾子是傻子,你往我頭上扣屎盆可以,在我頭上老戴綠帽子,可不行!”
“呵呵,我給你戴了綠帽子,難不成你沒有在外面給我穿幾件花裙子?你這號人,也配講這個,我想你也不在乎這個吧?”
“是,我并不在乎這個,我在乎你的心。可你的心在哪兒呢?”
“在一個死人那里。我知道,你連一個死人也嫉妒。”
“好……你走吧。我承認,我輸給一個死人了,輸了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