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昜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還得在另一個廠干幾個小時的鐘點工。仔細算來,干鐘點工比上班強。時間一長,他慢慢地感覺到,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不容易,想生活得好更不容易。幸好,程美若沒學會計卻有一顆會計的頭腦,把她賣炒餅的錢和他掙到的那點汗水錢湊合到一塊,精打細算,除去兩個人的開銷,一個月還能多多少少存點。這……才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在跟她生活在一起之前,他有時候也經濟緊張,甚至緊張得吃了今天沒有明天。但他感覺快活,像一只在林間跳躍或飛翔的鳥兒,有了快樂就笑,有了痛苦便哭,甚至幾天也不說話,像塊智慧的石頭。他想,他畫畫的翅膀可以扇動藍天上的白云,只需畫筆輕輕一抹,白云翻滾成海浪,在他色彩斑斕的世界里蕩漾。那感覺很美很刺激,像在時光隧道里玩穿越。
現在,龔昜也有了很多老夫老妻都會有的感覺:這一男一女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久了,已遠不是什么狗屁戀愛了,做不**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但這愛可以在心里做了,或者說,這愛升級了,從生理需要慢慢地轉移到了心理,還很強烈的。
也慢慢地,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龔昜上半夜死睡如豬,到了下半夜就醒了,醒了再也睡不著,大腦一直在想問題,問題里總有另一個程美若在跟他對話,這個程美若愛打扮想學車也會像很多愛成功的女人那樣要創業,而他是那樣無拘無束沒有多少賺錢意識,當然也沒有多少花錢欲望。這就好比他是一只畫筆,程美若恰似一套房子,畫筆可以畫出一套很漂亮的房子,但絕對頂不起房子上的任何一部件,哪怕一塊泡沫磚?躺在他身旁的程美若像他曾經畫過的一只小貓咪,還伸出爪爪來抓他,她有時說夢話,有次竟然說的是“龔昜,你他媽的要是再想畫畫,我就跟你離婚!離婚!”當時,他以為她在說話,開燈,卻看到她兩瓣嫣紅嘴唇在蠕動,眼睛瞇成一條很性感的縫縫,縫縫里卻滾出了點點淚滴。怎么呢?她哭啥呢?他當然想把她叫醒,還是她哭著裝睡,他不知道。待她第二天醒來,他問她,她卻笑了,“昨天夜里做了個不大好的夢,夢見你點都不聽我的話,我喊就喊不住,你自個兒跑到外面買了好多好多的畫筆、顏料、畫架,還有畫紙,滿滿地堆了我們這一房間,我當時就哭了,喊著要跟你離婚。”
龔昜機械地活著,就像廠里的機器,回到家時,骨頭像散架了樣,見程美若瞇著朦朧的雙眼,說:“今天晚上,怎么這么晚呀?我都快餓死了……”
龔昜回答:“哎呀,你做好了飯,先吃嘛,等我干什么?”
“你說等你干什么呢?你不回來,我一個人吃飯不美,沒有食欲。”
程美若笑著說,起身去廚房端飯菜。
龔昜坐在小桌前,準備想習慣性地翹起了他的二郎腿,可他心里非常愧疚,愧疚得他想嚎啕大哭,他作為一個男人太失敗太殘忍了!以后不能再讓她這么伺候他了,她不是他的女仆!當然,他愿意做他一輩子的男仆!他心里極為矛盾地從板凳上坐起來,緊跟到廚房里拿碗筷。
從廚房里出來,一句話哽在龔昜的喉嚨里,說也不好,不說,他會痛苦一輩子。當他再次坐到小桌前,他還是鼓起勇氣說了:“美若,我想,你該回到冬子駿身邊。我們這樣生活,一點意思就沒有!我是龔昜,是畫家,是瘋子,永遠不能改變!”
“冬子駿儀表堂堂……人家是老板,又有公司,又有房產,又有……你看,我有什么?你這是何苦啊你?你這是何苦啊你?你這是……就算有天你真把我勞動改造好了,又怎樣?那時,我都成廢物了我……”
程美若本夾了一筷菜喂到嘴里,突然停了下來,按她的想法,很想操起湯缽里的湯勺,一勺打在龔昜的頭上,最好湯勺里還有湯,那樣湯就自然地從他頭發里流下來,像條條下游的蛇。她笑了,笑著走了過去,還把一只手把在龔昜肩膀上,使勁兒揉了揉,才挨著他坐下來,側臉細瞧了瞧,他的頭發很短很短,胡須卻很長很長了,兩只眼紅得布滿了層血絲絲。她心里痛了一下,她是不是整錯了?她并沒完全改變他的生活呀。當個工人怎么啦?這島上到處是工廠、小作坊,工人有來自四川、湖南、江西等地的,沒有幾百萬,至少也有幾十萬,說辛苦是辛苦,但也不至于搞到不讓人活的地步呀。頂多,活得比較差,吃差點、穿差點,這又有什么呀?看他這痛苦樣,完全像個可憐少年,個兒小,再穿破點,真是一小乞丐了。估摸,這樣兒故意擺給她看的?男人嘛,心里起碼要安裝一臺特超強的自動調節器噻,他這人是不是還沒有裝上?這人,連這么重要的裝備也想節省,好,好,那就贈送他一臺,要送就送功率超大的。她才輕輕地說:
“龔昜,我知道你厭惡工廠生活,正如厭惡我一樣,是我給了你不同程度的痛苦磨難。我問你,你還是個男人不?那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幾乎是專門為你們男人量身定制的。你仔細想想,這點辛苦算什么呀?要我說,還是怪你自己心里的那個死疙瘩沒有解開,成天老想著過去畫畫的生活,你怎么能當好一個工人?工人的生活其實也挺精彩的,你看他們那笑呵呵的精氣神兒,看起是有點傻乎乎,可人家開心著呢,一天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日子不也蒸蒸日上嗎?”
“美若,我不厭惡你,我確實厭惡工廠生活,我已想好了,你同冬子駿回去,我過段時間才回去,好幾年了,不知道我留在我媽身邊的畫怎樣了。在那邊,我還有幾個豬朋狗友,他們也許個個生活得很好,唯獨我龔昜……”
程美若像根彈簧似的站了起來,吼道:“龔昜,你說實話,是不是很煩我?是我扔了你的畫具,是我不讓你畫畫的,是我叫你陪我到這小島上來的,不喜歡我了,就明說,不要把我當作球踢來踢去!我就說嘛,人家做工人踩輛破自行車上下班還哼小曲,你就一天在我面前叫委屈,你可不可改變下心態?就算為我,行嗎?我看你十之八九心里病了,你知道嗎?”
“美若……我再怎么改變,也還是孤單單一枝畫筆,雞就是雞,它成不了鳳凰的。你要我怎么說你才明白呢?人家千里迢迢來了,你怎么就不懂人家那片苦心呢?”
“我不吃飯了,我肚子有點痛了,我……我這哪是吃飯呀,我吃的是你的煩惱,吃的是你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在工廠里會被人欺負的擔心,吃的是你能不能為我再改變社會一點啊的未來恐慌?這么幾次進廠了,照說你該適應了,可你……你……還惦記著畫畫!畫畫就是藏在你心里的一頭魔鬼,太可恨了!我今晚就要把它干掉!太可惡了!”
龔昜也放下碗筷,抬頭,透過窗玻璃,看到湖堤上,排坐著一些吹風歇涼的人。他才不想吵架呢,跟一個這么深愛他的女人吵架就等于他自己在跟自己的痛處撒鹽。他真不希望,她會發脾氣,她很少發脾氣的。在這個房間里,倒經常聽到他的大聲咆哮,當然不是針對她的,他在向在這該死的生活,這該死的命運,發出埋藏在他心里的憤怒之火。他回頭,笑笑對程美若說:“消消氣,又是我的不好,哎……你再吃點,今天晚上你吃這么點,到半夜又要叫餓。我可不起來給我你弄吃的喲!快去再吃點,吃后,我們去吹吹風,你看,這么晚了,湖堤上還有那么多的人。”
“我不去,我才不去呢,我不想被你一腳踢到湖里去。”
“美若……你說什么呢?你要我怎么說你才明白我的苦心呢?啊?……”
龔昜說這些話的時候,早已熱淚盈眶。
冬子駿真是用心良苦。不管怎么說,程美若那次對待他還算不錯,在吃飯喝酒間,她笑得最多,龔昜說的話,她恨不得把臉就笑爛;他說的話,她也控制不住地露出了點微笑,像笑臉上飛爬上的一絲陰影,感覺有那么點不自然。要說逗女孩開懷大笑,龔昜應該算他的徒子徒孫了。無論怎樣,她的笑在那天的餐桌上,成了一道特別有滋有味的佳肴,很像他慢嚼細咽的鹵豬耳朵。最有滋有味的,她直接同他對上了幾句話,問了他的近況,問話間少不了的又會露出幾個笑。她的笑,成了這幾天他大腦里不斷翻滾的他最想看最耐看的表情符號,有時演繹成了問號,像把鐵鉤鉤。他很納悶,鐵鉤鉤下方的那一點,為什么要打那么遠?不可以近點嗎?要么他就是那把想吊起很多欲望的鐵鉤鉤,要么他就是那塊鐵鉤鉤永遠也鉤不住的肉。反正最終成不了鐵鉤鉤上掛塊肉。因為,方向反了。
秘書杜筱筱走了過來,開口問:“冬總,在神思什么呢?”
“你猜猜看。”
“我,今兒沒帶X光眼鏡,看不透你喲。”
“我在想啊,你們該回公司了,我一個人留在這小島上。”
“我才不干呢。”
“這有什么嘛?讓我一個人在這里好好想想。你們先回去!”
“也對,我們走了,你…一個人……在這里……好……好想……想……”
杜筱筱一聽便知道了個大概,冬子駿怎么不知道她腦瓜里想什么呢?她說起來是他的大學校友,也是程美若大學的閨蜜,她們上下鋪姐妹做了整整四年。大學一畢業,杜筱筱就跟他一起創業,論功績,應升為總監才是,可她不干,她說她就是要天天看著他,天天為他忙這忙那……
冬子駿笑了笑,看了看杜筱筱,說:“這就對了嘛。這樣,說明你還是有當好老婆的潛質。”
“難得喲,冬總,笑著點贊我喲,要不要去買束花花送我?但這次出來,是我們建司以來最大的一次外出考察,我想,在你的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對吧?”
“我知道啊,重要的事,我已做了,你們整理下付諸實施。”
“既然這樣,那我只能給你說咯,如果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嘿嘿……你這個時候跟我較什么勁嘛?”
“還說我,分明是你在跟我較勁。我現在越來越覺得我這秘書當得越來越不稱職了,所以呢,看在工資的份上,以后必須加強。”
“喂,喂,誰說你工作不稱職了?你越稱職我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準你假,也允許你遲到、早退,工資不扣,反而還獎,你看怎樣?”
杜筱筱剛才還有說有笑的,突然嘴巴就翹了起來,說:
“這樣的獎金,我不要,誰敢要啊?要了就要做小三。”
“那好,你接通我老爹的電話。”
“干嘛?”
“接呀!”
“電話自己打不得……”
杜筱筱小聲地嘮叨,一幅很不情愿的樣兒,冬子駿真拿她沒辦法。
杜筱筱撥上號碼,把手機遞給冬子駿,冬子駿接過就大聲說:“阿爹嗎?”
對方回答:“是呀,外面很好玩是嗎?”
“馬馬虎虎。”
“還不回來呀?”
“阿爹,我的那一干人馬很快就回來,麻煩你老主持下,我想在這小島上呆幾天,就呆幾天。”
不用猜,這老爹肯定氣得吐血,掛了電話,冬子駿卻很生氣地對站在面前也正微笑的杜筱筱說:“你,必須,跟我乖乖地回去!現在,立刻,馬上!”
“好啊,你前腳走,我后腳就跟來。”
杜筱筱決定要吃回熊心豹子膽了,如果她估計得沒錯,冬子駿準是找到程美若了。要不然,他一個人留在這里干嘛呢?一個人想靜靜?目前,他沒有這個需要。再放長線,大魚非但釣不到,就連小蝦米也撈不到了。這程美若,也太拽了!憑什么?在大學的時候,她只有暗戀冬子駿的份,現在這個人在她身旁,難道她依然只有暗戀的份?不干了,就算嘴巴上干了,心里也會不干;就算手干了,腳也會不干;腦袋干了,屁股也會不干。
“杜筱筱,我跟你說,你不要得寸進尺。”
冬子駿有些生氣地說。
“我這也叫得寸進尺?再不進點,我恐怕連毫米微米就進不到了,被活生生地堵在外面,同你隔山隔海了。”
“暈!你怎么不說陰陽兩隔呢?你看你,越說越離譜了!”
“你還別說,分手就是陰陽兩隔,一個人撒手,一個人放手,從此兩人形同陌路。就是沒有一只手來防守。我現在必須學會防守,我必須得騰出兩只手來。”
“你出去,你出去……防守個屁呀,堡壘就沒有修,連地基也沒影兒,你一天在想些什么喲?”
杜筱筱反倒一屁股坐了下來,順勢躺在沙發上,伸出她那雙白嫩的腿,嘴上反問:
“你說說,我一天在想什么?你今天就跟我說說。”
接下來的日子,冬子駿是這樣計劃的,他先找房子,住在程美若附近,后同龔昜一樣,找個廠體驗下生活。他這樣做,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隔個三五天可以看到程美若,看她幾個月,他想也該足夠了。杜筱筱執意不走,反倒使他的計劃順利進行。
一天,冬子駿想,龔昜可能輪休在家,他們在這一帶呆了這么長時間,找間房子應該不成問題吧?這么想,也就這么干!他帶著杜筱筱,再次來到了湖邊,看望程美若和龔昜。
龔昜確實在家,程美若到菜市場去了。
“龔大畫家,你要幫我們喲。”
說了好大一陣話。冬子駿總算領教了,跟這龔大畫家找話說,那簡直就像石頭和剪刀完全扯不到一塊去,你說東,他給你說南,你說程美若,他問你杜筱筱,腦袋瓜子轉得倒飛快,可就是叫人痛苦到沒邊沒底沒門。二人瞎扯了半天,期間,杜筱筱還把這龔大畫家在“流浪居”的事情編成了笑話,共講了三則,他才見程美若提著菜回來了,聽程美若說:“杜筱筱,哪股風把你給刮到這小島上來了?”
杜筱筱嘴角立即堆上笑,故意同冬子駿靠近點,做出很幸福的樣子回答:“是他呀!是他這股黑旋風把我刮來的!刮得我好痛哦!你看我這皮膚,這些天,被曬黑了!他幫我擦了防曬霜也不頂用!這里的太陽,紫外線太強了。”
“是哦,你看我……也沒有什么,我就嫌我皮膚太白了,在前也怕曬太陽,一年四季,傘不離手。現在曬黑點了,才跟他皮膚顏色近似點,要不然,一逛街,那完全是黑白太分明,太搶眼,不好!”
“你這叫近墨則黑,哈哈,美若,我給你說,這冬總,他呀!也想同你們一樣,異想天開地想在這湖邊體驗生活,他還要我陪他進廠上班呢。這不是要折磨死人嘛?”
快嘴巴,一張開嘴全抖出來,就連牙齒也掉了一兩顆,好在杜筱筱在商場不是這副德性,否則,他冬子駿還開什么公司創什么大業喲!這杜筱筱跟程美若,只要一見面,少有不死掐的。他當然知道,這一切都源于他。他只好笑笑,看著程美若說:“是呀,我想麻煩你龔昜,幫我們找找房子。”
“好啊……只是,這湖邊好房子,比較難找。”
“冬總,很不好意思,我最近感覺特別累,白加黑的日子,真還不是人過的。今天沒有大太陽,要不?美若陪你們去找吧。我想瞇下。如果你們不嫌麻煩,也可以先在網上找找,再打電話問問。”
龔昜說,是他該作出犧牲的時候啦,本就不是他的地兒,霸占了這么多年,也該還了。這么多天來,他一直在跟自己戰斗,內在的那個小我贏了,外在的那個大我輸了,如果一個女人很愛你,而你卻沒有那個能力去愛她,這種愛,就有點不搭調不和諧,對愛不起的那方就太辛苦了。這種辛苦,不是皮肉上的,系關一個男人的尊嚴,本也沒有什么,但他可以完全愛得更簡單更灑脫。如果愛是一場艱辛的苦役,那么,他現在就是那個苦工。你見過幾個做苦工的人有鮮活的思想?一個空靈的畫畫世界,才是屬于他的。哪怕那畫畫世界里,沒有花花,盡是荊棘,他也開心。
聽龔昜這么一推諉,程美若好像看到她已被他一腳踢到了冬子駿面前,披頭散發……這人什么時候學會了打太極?她只好笑了笑說:“那就等到下午吧……”
說到這里,程美若兩只眼斜盯著龔昜,那眼神明顯跳出了兩朵鬼火,要不是見有外人在,她真要撲過去跟他拼命,接著又說:“龔昜帶你們去,房子還是好找!”
程美若把菜提到廚房,旋即出來,對龔昜說:“你在家陪他們,我還要去買點菜。”
當龔昜反應過來,把兩只眼瞪得老大,看到程美若消失在門道邊的背影。沒想到,杜筱筱緊跟她追了出去。他這才回過頭來,卻見冬子駿在搖頭苦笑。當然,他也只好苦笑搖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