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昜請客後的第三天,學校開始放假了。柳巷不得不翹著嘴巴回家,還拖著一個比較重的行李包。她現在就差一個可以收留她的窩,那種暖和和的窩,艾鑫恆那人,估計沒有那氣魄,大大方方的,真情實意地,給她一個窩。她心裡也在掂量,一個男人若真心愛你,打一開始就把你當老婆對待,他的表現就會很不一樣。艾鑫恆怎麼對待的她,她就不想提啦,一提就像提桶**,恨不得就把他裝到這**桶裡面。喊他開起他那輛跑車送她回家,他就不願意,哼!結果呢,還是繼母樑樂歡開車來接的她,不知道他心裡想些什麼東東?不送就不送唄,老孃我還不是回來了?不稀罕!
柳書成在書房,隔老遠就聽到了女兒的腳步聲,他頭未擡,便說:“巷巷,快進來!”
柳巷進了書房,兩眼盯著爸爸手中的毛筆,問道:“幹嘛呢?”
“告訴你一個秘密。”
柳書成擱下筆,笑瞇瞇地說。
“說吧。什麼秘密?”
“想不想見你媽?”
“爹爹,你不會是在逗我玩吧?這個也叫秘密?”
柳巷也笑著問。
“怎麼不叫秘密呢?你把門關上。”
柳書成說。
“哦。”
門一關,柳書成笑嘻嘻地說:
“這可是我兩個人間的秘密,現在趁你放假,我們倆去私奔,今天晚上我們就消失在這座城市裡。你覺得好玩不?”
柳巷回答:
“一點不好玩,見到了媽,我說什麼就不知道,我不去!”
柳書成聽到“不去”,心裡著了急,忙從座椅上站起,還繞過一張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來到女兒的面前,懇求道:
“你去嘛,你媽昨天晚上打來電話,說很想見你,在電話裡,她哭了。再怎麼說,你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
“是她掉下的一塊肉不假,但這塊肉,認不到她。”
柳書成說:
“這不是你的錯,是你那繼母的錯,她太武斷了。”
“還是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你這孩子,怎麼油鹽不進呢?算爹爹求你,行不?”
“不去。”
柳書成把門一開,順手就把女兒往外推,口裡顫抖著大聲說:
“不去是嗎?不去,就給我滾!你讀這麼多書,盡白讀了,連起碼的孝敬都沒有學到。樑樂歡!樑樂歡!就是你平常慣養的!”
樑樂歡在客廳裡削蘋果,聽這老頭子喊她,她當沒有聽見,去哪兒呢?女兒一回來,就喊女兒去哪兒?反了他的了,這個家誰說了算?!
柳書成來到了客廳,見樑樂歡啃著一個蘋果,肺都氣炸了,“你耳朵灌了大糞,還是……聽不到呀?是不是閒我嗓門不夠大?”
“聽到啦,我不是在忙著嘛?女兒一回來,你大叫小呼什麼?”
柳書成用手指指著樑樂歡說:
“巷巷,一直不聽我的話,就是你在搗鬼!我再次警告你!你以後別對我的女兒指指點點!你看你那些指指點點,現在把她指點成什麼樣了!恐怕以後連我是她老子,她都認不到了!”
“你這人,看你說些什麼?女兒不是還小嗎?哪有你這麼懂事!”
“我的天啊。這個家有你們兩個,我還活不活呀?你別跟老子裝成像個地主婆娘,我告訴你,今年這個年,我到鄉下去過。”
樑樂歡面不改色地說:
“那就試試看。”
柳書成忙回頭看站在沙發邊的女兒,見女兒在看她自己的那雙手指甲,家裡都快開戰了,她還有如此雅興,還有如此定力,他心裡開始感覺驚訝了,當然也氣憤了,心一橫,牙一咬,手卻動了。
“哎喲!媽呀…你……”
樑樂歡啃在嘴巴邊的蘋果“啪”地掉在了桌子上,臉頰卻突感一陣疼。
“爹爹,你瘋了啊!怎麼還打人呢?”
柳巷尖聲道。
“巷巷,靠邊去,今天老子不好好修理修理她這個賤婆娘!”
樑樂歡才三十多歲,柳書成已五十多歲了,他的大兒子柳鵬健在美國留學,小兒子柳鵬柏不成氣候,一天邀朋請友,把他老子的臉丟到爪哇國去了。
柳書成自己沽名釣譽,雖浪得虛名,卻無一處實物。一直以來,他總覺得對不起巷巷的母親羅佳蓮。羅佳蓮是一個農村女人,幾乎不懂什麼叫愛情,或許也沒有聽說過婚姻,但對自家男人好,懂得心疼男人,而且還有那麼一股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傻勁兒。可他這隻狗,在那沒有飯吃的年月,飢餓得舌頭耷拉出來,嘴裡清口水長流的時候,羅佳蓮從黑夜裡走來,就差像觀音菩薩盤坐蓮花臺而來。那時的羅佳蓮也面黃肌瘦,胸前的那兩坨肉,就跟小饅頭似的。讓柳書成死記一輩子的是,確切點說,到死那一霎那,都會晃過那一畫面: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羅佳蓮把手慢慢地伸到了像饅頭樣的兩坨肉裡,找了好大一陣,才找到大拇指點的一塊麥粑粑,然後,見她拿在手裡舔了一下,就送到了他柳書成嘴裡,像頭母狼心疼著自己的崽崽。也就是那點麥粑粑救了他的命。
樑樂歡眼裡涌出了淚水,嘴邊還流出了點點血絲,柳書成從桌子上的抽紙裡抽了幾張紙,手一顫一抖地給她擦,一幅很愧疚的樣子。
樑樂歡就讓他擦,緊緊地閉著雙眼,讓淚水仍從她的眼縫裡滾出來。
“樂歡,又是我不好。哎……佳蓮她病了,你說我這一心掛兩場,一心掛兩場你不覺得苦嗎?”
樑樂歡忙睜開雙眼,像亮出了兩把匕首,吼叫道:“你打呀,你再打呀,你打了我就不覺得苦了。莫說你一心掛兩場,就算你一心掛百場,也沒有用。我今天不跟你計較,我只提醒你,那個女人給了你什麼?就給你生了幾個孩子,我問你,除了大兒子外,這兩個孩子是誰養大的?這套房子是誰買的?如果沒有我在你背後撐起,你哪有什麼狗屁書法家?哪有什麼協會會長?老得快死了,還念著那鄉下女人!一個鄉巴佬女人,有什麼好看的?你仔細看看,我比你小二十多歲,我比她起碼要小十多歲,我二十歲剛出頭就嫁給你,你……你……”
很顯然,樑樂歡把提醒上升到驚醒的層面,越吼越激動。
“你呀,怎麼老喜歡扯陳年舊事?別一天老提這些,你說這些我心裡早有譜譜。”
“你不去,我就不扯!”
“好好好,我不去!我不去!關鍵,我不去行嗎?”
柳巷聽著他們吵架,也聽到爹爹妥協,還見著了繼母樑樂歡臉上掛著淚水去廚房做飯。
爹爹說了很多次,要去看看鄉下的媽媽,沒得哪一次不是繼母樑樂歡又哭又鬧地讓爹爹就此罷休,這情形,多麼地像她和艾鑫恆吵架。爹爹之所以念著媽媽,很有可能的原因是繼母沒給他生孩子,爹爹一直都想要個孩子,曾幾次逗過柳巷,爹爹笑咪咪地問,“巷巷,叫媽媽給你生個小弟弟,好不好啊?”若當著繼母說時,繼母的臉上馬上就滾出一團烏雲,那團烏雲會掛在臉上幾天不消散。
餘冰凝在住院,周根茂真的兩頭忙開了,報社的廣告每到年底都會減少,妻子餘冰凝交給他的擔子,他要挑起來,他覺得,他天生就是挑擔子的料,搞經營,搞管理,不就是嘴巴說說,腦子想想嘛,說簡單也簡單,提到難也還是有點難。有權力,固然是好事,但要好好地使用,否則,會成壞事。
一天,冬陽暖暖,周根茂早早起牀,還一同叫醒了周巧絲和周巧菊,說:“趕快洗溂,你們的媽媽今天出院了,我們一起去接她。”
周巧絲卻問:“老漢,你們報社哪天聚餐呀?”
“這個嘛,你看,老漢這麼忙,今年就不去了,反正又不好玩,也沒什麼你們喜歡吃的,年年都是那個樣!”
機靈的周巧菊說:“快點吧!姐姐,把媽媽接回來就好好過年了。”
“你就只知道過年!”周巧絲一臉失落地說。
周根茂開著車,帶著他的兩個寶貝女兒,說有多自豪就有多自豪,每年報社聚餐,他就把這兩個小寶貝帶去,白吃白喝嗎?當然不是,爲的是讓同事們羨慕,認爲他幸福,命中得了這對金鳳凰。真的,真有那麼個時候,他覺得他的兩個女兒同樣可愛,大女兒周巧絲,臉紅潤紅潤,圓得很有明星象,兩隻眼睛深幽幽的,要有多純淨就有多純淨。小女兒周巧菊,活潑,挺機靈的,話特別多,沒有她撒嬌,似乎就少了一種樂趣。他不願提起兒子周巧根,媽的!好個小子!書不好好讀女朋友倒有滿滿幾桌!他怎麼就不學學他老漢愛集權,好爭權?貪戀女色,終難成大事!對兒子太失望,兩個女兒一放假就趕回家,可他,狗日的!居然跑到女朋友家去了!
好的想了,壞的也想了, 周根茂叼在嘴巴上的菸頭也熄滅了,車就到了餘冰凝住的醫院。
餘冰凝先出來,看著兩個女兒一先一後地從車裡出來,她笑了,一手撫著周巧絲,一手摸著周巧菊,關心地問道:“媽媽住院了,爸爸欺負你們沒有啊?”
“沒有呀。媽,你病真的好了嗎?”周巧菊還有點擔心地問。
“好了,不好媽就不出院了,快讓媽媽親親。”
周根茂看著餘冰凝,一臉的開心,他再次點上煙,靠著車門悠長地吐出了一口淡淡的煙,然後說:“玩夠了吧。上車了。你們說說,你們老媽是不是變得更漂亮了?”
餘冰凝挨著周根茂坐下,說:
“你們兩個坐後面,別理你們老漢,他現在也變油腔滑調了,有長進,看來,我這院沒有白住。”
周巧菊說:“我想唱首歌。”
周巧絲淡淡問:“唱什麼歌?”
周巧菊歪了歪頭說:“不知道。”
一到家,周根茂就係上圍腰,叫周巧絲陪媽媽,叫周巧菊洗菜。
餘冰凝卻不見兒子周巧根,問道:“巧根呢,他還沒放假嗎?”
“莫管他。”
周根茂在廚房裡回答。
周巧絲坐在母親旁,找不到話說,她的眼裡幽幽,很想丟下母親,跑到她的小天地裡去,看那些盆花,和遠處江邊的繁忙港灣。心想,不去聚餐,又見不著秦小軟了!她望了下母親,輕輕說:“我有點暈車,頭暈,想回房去。”
餘冰凝摸了下女兒的額頭,笑笑說:“去吧。”
秦小軟!死小軟!打個電話你要死呀!死了我來給你收屍嘛!望著濃霧籠罩下的江邊,周巧絲心底不停地罵,恨不得一腳把秦小軟揣下樓去,掉入長江。她有種預感,如果她不再去見秦小軟,肯定將影響到她的成績了,爲了剋制自己,她努力不去想秦小軟,因爲明年要參加高考了,她不想榜上無名。可是,現在放假了,這該死心緒,怎能由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