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道:“皇后是武英侯的女兒,武英侯的父兄都是開國功臣;陸貴妃是太傅陸謙的孫女……”再向下想,腦中轟然如雷電滾過,冷汗如芒刺在身。直到芳馨推我,我方從酣夢中驚醒,於是命她撤了茶,服侍梳洗。然而這一夜,因著不可說的胡亂猜度,我輾轉反側,睜著眼睛直到天亮。
晨起更衣繫了玉樞親手縫製的隱翠香囊。囊中瓊英枯萎,殘香消散。紅葉一面填進新制的香,一邊笑道:“奴婢昨天看到姑娘和三位大人在一起說話,都穿得好生素淨。連史大人那樣愛紅的美人,都穿了青白色的衣衫。難道是四位大人約好的麼?”說著看著妝臺上陳列的幾隻釵環(huán),又問道,“姑娘今天戴什麼?”
我隨手拿了一隻素銀環(huán)給她:“還是這個吧。”
紅葉道:“姑娘換了吧。這個已經(jīng)戴了好幾天了。”
我自鏡中一笑道:“妝扮華麗了,恐有人說閒話。”
紅葉只得接了銀環(huán):“姑娘侍奉皇后所生的二殿下,就是多妝扮些,旁人也不能說什麼。”
鏡中笑容遽然生出一絲譏誚之意,滿目晨光霎時如寒鐵生冷。我將隨手把玩的紫玉釵往妝奩中一拋,淡淡道:“二殿下就是二殿下,說什麼皇后的二殿下!”
紅葉不解,卻也不敢再問。忽見芳馨進來道:“姑娘,啓祥殿來人回話了。”說罷身子一讓,乳母李氏走進來行了一禮。我笑道:“不拘叫哪個丫頭來就是了,嬤嬤又何必親自過來?”
李氏一臉笑意:“奴婢怕小孩子們說話不清楚,自然要親自來向大人稟告。”
我笑問:“殿下昨夜睡得可安好麼?”
李氏道:“殿下昨晚聽了許久的故事,又問了好些,睡得有些晚,這會兒還沒起身。”
我點頭道:“殿下抱恙,今天還上學麼?”
李氏笑道:“奴婢正是爲了這事來回大人的。皇后下旨,今日殿下歇息一天,不但不去上學,連晨昏定省也免了。”
我忙問道:“大書房那邊知道了麼?”
李氏道:“夫子才進宮,自是不知。因此還要請姑娘到前面去告假。”
我笑道:“待我向皇后問過安,這就去。”
李氏退下後,紅葉歡喜道:“殿下好學,李嬤嬤也耐心。姑娘料事如神!只怕今夜蕓兒又要過來取經(jīng)了!”
我淡淡一笑:“她取的,何止是‘經(jīng)’?”
梳洗已畢,當去晨省。由東一街往南,走到盡頭右轉,遠遠只見一乘明黃色的十六擡轎輿等候在守坤宮門口,幾十個宮人打著龍旗龍傘、鳳羽翮扇,捧著金瓜、香爐等物靜悄悄立在宮牆下。我忙縮回身子:“這是御駕的儀仗麼?”
芳馨探頭望了一眼,笑道:“正是早朝的鑾駕。姑娘躲在這裡可算不敬,還是快進去吧,正好給聖上請安。”
我又探身望了一眼。遙想十六歲的少年,站在金水門樓上,望著夜色中踐踏爲泥,炮火中燔燒成灰的至親,不知眼角冰冷的血色中,有無半分幼時的友悌之情。
正待舉步,忽見一個身著靛藍緙絲金龍袍的青年男子走了出來,鑽進轎輿。內(nèi)官揚鞭開道,長聲唱道:“起駕——”鑾輿迤邐向南而去。
漢白玉階鐫龍鏤鳳,茫茫銀光刺得眼痛。明黃色鑾輿緩緩南行,如白雲(yún)上騰飛的金龍,卻被延襄宮與延秀宮高聳的朱牆框定。定川殿疊檐飛角,蹲獸鐵馬披戴霞光,格外莊嚴。再向南,奉先殿與謹身殿如虎蹲伏,琉璃瓦鱗次櫛比,耀彩流光。晨鐘鏗然,響徹雲(yún)霄。
我正發(fā)呆,忽聽錦素的聲音在我身後道:“姐姐在看什麼?”只見她一身杏花單衫,拉著大皇子高顯的手緩步走近。高顯只比高曜大了幾個月,身著石青色錦袍,小臉雪團一般。眉間若蹙,似有愁緒,當真像極了他的母親。
禮畢,我笑道:“偶爾南望,見到皇城勝景,就看住了。”
忽聽高顯吟道:“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餘。”[27]錦素笑問:“殿下在念什麼?”
高顯負手道:“唐太宗的《帝京篇》。”
我一哂。汴城從前不過是藩鎮(zhèn)治所,四戰(zhàn)之地,水患頻仍,本不宜爲都。太祖立國之時,本想定都洛陽,只是洛陽曆經(jīng)戰(zhàn)亂,城郭殘破,宮室不完。加之前朝已在汴城經(jīng)營數(shù)十年,汴城已頗具莊偉氣象,這才勉強做了都城。
連洛陽都回不去,遑論“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的長安?盛唐氣象,畢竟已一去不返。北虜猖獗,西羌聚寇,南獠蠢動,吐蕃伺釁。而太宗,又在何處?
【第十一節(jié) 犯在未附】
原本四位女巡當送皇子公主去前面上學,但今日皇后卻命內(nèi)侍相送。孩子們走後,皇后道:“今日有件要緊的事情要說,故請各位大人暫且留下。”衆(zhòng)人領命。
皇后身著玫瑰紫五彩雲(yún)鳳長衣,在晨光所不及的暗處,整個人彷彿萎蔫發(fā)黑的花瓣。五色絲線蜷曲雜糅,密邇相間,似浮在水面的油污。珠翠滿頭,金芒閃閃,一如暗藏的怒氣咄咄逼人,襯得一張臉黯淡無光。
皇后直截了當?shù)溃骸跋騺礤鷭迦デ暗町斣谒日葬帷K日埃}上要專心處理政務。昨日陸貴妃擅自前往儀元殿,聖上雖寬宥,但宮規(guī)不可偏廢。陸貴妃,本宮要罰你,你心服麼?”
陸貴妃神色平靜,緩緩跪下:“臣妾有罪。請皇后責罰。”
皇后道:“就罰你今日起每天午時在自己宮門前跪上半個時辰。今天是初九,就跪到十九吧。另外,思喬宮上下罰俸半年。”
忽聽周貴妃清如碎冰的聲音道:“皇后娘娘,陸妹妹一時大意錯了時辰,念是初犯,伏請輕斷。”說罷跪了下來,蟹青色裙裾如碧水漫上,平靜如無風的湖面。陸貴妃側頭悄望,神色驚異。
皇后冷冷看了她們二人一眼,說道:“所謂‘刑不避貴,澤不隔下’[28],上重違法,後宮亦然。”
周貴妃微笑道:“皇后英明。只是陸妹妹所犯之事,宮規(guī)中並無明文。唐高宗時,有太常樂工宋四通等,爲宮人通傳信物,高宗特令處死,並將此條款附於律法。諫議大夫蕭鈞上書道,‘四通等犯在未附律前,不合至死。’於是高宗免宋四通死,改爲流放。[29]願皇后思高宗前事,從輕發(fā)落。”
周貴妃每說一句,皇后的臉色便黑一層。待貴妃說完,皇后的面孔幾乎可以沁出墨汁來。蕭鈞此事,我尚未讀過,此刻聽貴妃娓娓道來,既新鮮又解氣,不由垂頭暗笑。
皇后理虧,語氣不免尖利而急促:“惠仙,你這就去內(nèi)阜院註明宮規(guī),今後無論哪宮妃嬪,在巳正之前擅自前往前殿,便如陸貴妃般,在自己宮門前跪上十日,合宮上下罰俸半年。現(xiàn)下注明,午時認罰,也不算冤。”
周貴妃淡淡一笑,並不爭辯,神色如冷月凝於寒冰:“慚愧。臣妾爲不失人,卻失言於皇后。”[30]
我險些笑了出來。皇后一怔,一時卻解不過來這句話,只道:“罷了。貴妃請起。”周貴妃扶著遇喬宮執(zhí)事桓仙的手站了起來,重新歸座。皇后又看著陸貴妃道:“陸貴妃,你呢?”
陸貴妃道:“臣妾拜服,甘願領罰。”皇后右手輕輕一擡,穆仙忙扶了陸貴妃起來。
忽然徐嘉秬起身跪下:“皇后娘娘,請容臣女一言。”
皇后睥睨道:“徐女巡請講。”
徐嘉秬垂頭半晌方敢揚眸正視皇后:“臣女願同娘娘一道領罰,懇求皇后將十日之期改爲五日。”
陸貴妃身子一晃,欲言又止。鬢邊的水晶步搖沙沙作響,手中緊緊攥著並蒂蓮花白玉佩,指節(jié)掙得像玉佩一樣白。
皇后一怔,隨即嘆道:“徐女巡本無過錯,無須作罰。跪不跪,本宮不理。但十日之期不可更改。”
陸貴妃忙命穆仙扶徐嘉秬站起身,嘉秬口脣一動,還要再說,見穆仙輕輕搖頭,遂含淚不語。
出宮時起了風,周身微有涼意。儀元殿的碧瓦在朝陽下騰起灼灼金芒,斷斷續(xù)續(xù),彷彿隨風搖曳。想著方纔的事情,我不禁出神,錦素推我道:“玉機姐姐和我們一道去學裡麼?”
我忙道:“自然要去,還要代二殿下告假。”
錦素暗暗指了指嘉秬,道:“徐妹妹真可憐,無辜受罪。我去安慰她幾句,好教她寬心。”
我忙拉住她:“妹妹別去,咱們現(xiàn)在守坤宮門口,你想安慰她,回頭從學裡出來,多少說不得。”
錦素一怔,隨即會意。只見徐嘉秬向我們看了一眼,轉身下了石階,一徑往南去了。
走到定乾宮南門,南望碧空澄澈,絲絲白雲(yún)如絮,我恍惚能聽見奉先殿裡羣臣奏事的迴響。謹身殿與奉先殿次第而高,奉先殿有如帝王,謹身殿卻彷彿一位莊嚴端麗的宮妃謹立身後。
定乾宮的正殿爲儀元殿,東配殿便是皇子和公主們上學的大書房。皇帝日常所用的書房在儀元殿的西偏殿,東偏殿的深處是皇帝的寢殿。
我替高曜告了假,夫子拿了幾冊字帖給我,勾明瞭功課,我便與錦素從東側門出了定乾宮。不遠處便是延襄宮的南大門。今天是四月初九,四月初二那日,我便是從這道門進去參加殿選。短短七日,世易時移,我不再是長公主府中無憂無慮的侍讀女婢,皇城也不是我當日所向往的高貴明麗的皇城了。
錦素到底沒有寬慰嘉秬什麼,她和史易珠在守坤宮前與我們分手。我和嘉秬繼續(xù)向北行。到了思喬宮西側門,嘉秬道:“我本想請姐姐進來飲茶,只是皇后深責貴妃,我也不敢邀姐姐了。”說罷行了一禮。
我忙還禮道:“只怕這些日子你也不便到我宮裡去,我也不虛邀妹妹了。”頓了一頓,上前低低道,“妹妹忠勇,我心裡很是欽佩,還請多多保重。”東一街來往宮人不少,我也不便與她深談,於是就此分別。
回宮看罷高曜,我給熙平長公主寫了一封信,信中道:
“長寧宮女巡朱氏玉機稽首謹拜熙平長公主殿下:女不佞,不能奉長主之命;女不孝,不能寬父母之懷。入宮七日,未察君上之所親,羣下之所惡;未明功祿之遺,賞罰之別,斯誠渾渾噩噩也哉。大恐不堪所用,有負殿下守身立功之期。思及昔日侍主之時,主惠雅之量,幸教於女。讚譽毀辱,耳提面命。今不得之,心慼慼不知所安。敢以泣書,言說一二。唯唯不知所云。但望主安,常拜足下。女玉機頓首再拜。”
謄寫罷,又給母親寫了一封信。綠萼上來換茶,看我寫信,不禁問道:“姑娘是在寫家書麼?”
我接過茶:“正是。”
綠萼欣羨道:“姑娘的字實在好看。奴婢不敢指望能像姑娘這樣有學問,只盼望也能給家裡寫一封信就好了。”
我笑道:“這有何難?待你再多認些字,自然就會寫了。何況你不會寫也無妨,我可以代你寫。”
綠萼低頭一笑:“多謝姑娘,姑娘對我們這些下人當真是好。”
我微微一笑,將兩封信一道封好,遞給綠萼:“我在熙平長公主府的時候,也只是個奴婢而已。我知道做奴婢的苦處,對你們好是應分之事。”說罷又問道,“這兩封信要怎樣才能送到長公主府?”
綠萼道:“長寧宮的執(zhí)宮白管著出宮的腰牌,姑娘只需遣一個內(nèi)侍領了腰牌將信送到長公主府就是了。”
我點頭道:“那你快去辦。告訴送信的人,說我立等回信。”
午初時分,我和高曜從守坤宮領了午膳出來,路過思喬宮時,看見陸貴妃跪在西側門口,穆仙跪在一旁撐著紙傘遮陽,兩個小丫頭跪在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內(nèi)監(jiān)奉了皇后的旨意,站在一邊監(jiān)視。
乳母王氏領了高曜在前面走,見了陸貴妃只作看不見。倒是那內(nèi)監(jiān)見了她和高曜,忙行禮道:“二殿下萬安。”
王氏笑道:“商公公不在皇后跟前,怎麼到這裡來了?”
商公公道:“皇后娘娘命奴婢來服侍貴妃娘娘。”
王氏這才裝作乍見貴妃,雙膝淺淺一屈,居高臨下道:“娘娘萬安。”陸貴妃閉目不理。
高曜正要行禮,王氏將他輕輕一拉,藏在身後。我見狀忙上前去,行跪拜之禮。陸貴妃命小丫頭扶我起身:“朱大人請起。”
我起身,回頭見高曜在王氏身後探出腦袋,便向他招手道:“殿下,《孝經(jīng)》的紀孝行章中,‘孝子之事親也’的下一句是什麼?”
高曜探出半個身子:“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31]
我蹲下身子,微笑道:“陸娘娘是殿下的庶母,殿下當‘致其敬’纔是,怎的還不過來向陸娘娘行禮?若讓夫子知道了,又要罰殿下抄寫《孝經(jīng)》了。”
高曜本來看著王氏,還頗爲猶豫,待聽說夫子要罰他抄寫《孝經(jīng)》,也不顧王氏的阻攔,忙站出來向陸貴妃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說道:“陸娘娘萬安。”陸貴妃微笑道:“好孩子。”說罷又看著我道,“快回去吧,這會兒日頭大,恐曬壞了殿下。”
我順勢拉起高曜的小手,扶他起身,高曜恭恭敬敬地向陸貴妃道別。王氏欲上前拉過高曜,芳馨與紅葉領著兩個小丫頭,又有乳母李氏帶著蕓兒等簇擁著我和高曜,早走開了幾步。
午歇起來,正是未正時分。我正在梳頭,綠萼來稟道:“姑娘,送信的小錢從長公主府回來了,這會兒正在外面等著回話。”
我坐在妝臺前,捻著信親王世子高暘送給我的白玉珠,笑道:“讓他到南廂等一會兒。”綠萼應聲去了。
紅葉笑道:“姑娘自進宮以來,一直戴著青金,這會兒是要換白玉麼?”
我將白玉珠放進妝奩最下層的小屜中,又將青金石隨手放在鏡前的青瓷盤中:“今天什麼也不戴。”
紅葉將長髮鬆鬆綁在頸下,又道:“奴婢瞧著那白玉成色倒好,卻記不起來是哪宮娘娘的賞賜了。是姑娘進宮時帶進來的麼?”
鏡中的面孔猶帶五分孩子氣,脣邊泛起笑意卻是沉沉黯舊,渾渾蒼老。“這是長公主賞的。”
紅葉笑道:“怪道姑娘總是細心保存,從不拿出來戴著。”
我起身道:“金玉珠寶都是身外之物,偶爾戴戴便好。若每日裡身上贅滿了這些物事,沉甸甸的也無趣。”
從寢室走到南廂,只見內(nèi)監(jiān)小錢正垂手立在門邊。小錢只有十四五歲,身量較同齡少年爲高,手長腳長,生就一副聰明面孔。見了我忙行大禮,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我在榻上坐了,笑道:“何必行這樣大的禮?起來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