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我誠詐也】
一出門,春寒撲面而來。綠萼忙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我身上,又握了握我的手道:“姑娘向來最怕冷的,倒把衣裳給了別人。”
我嘆道:“這些宮女也真是可憐。”
綠萼道:“這也沒什麼。本來景靈宮就是打發老人和罪人的地方,自然不能和內宮相比。”她回頭望了一眼,見侍衛緊緊跟著,便欲言又止,上了車才輕聲道,“奴婢有一事不明。姑娘和穎妃娘娘交好,若說一聲,銀杏要調入內宮,易如反掌,姑娘爲什麼支吾著她?瞧她當時的神情,失望得快要死過去了。”
車一動,兩枚白玉珠耳墜子突突地打在腮邊,像是兩顆心交替著上下亂蹦。我頭腦一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綠萼關切道:“姑娘的心病又發作了麼?”說著往身邊的荷包中找藥丸。
我揚眸,淡淡一笑道:“你以爲是爲什麼?”
綠萼呆呆地看著我,搖了搖頭道:“奴婢有一個計較,只是不敢說。”
我接過藥丸,慢慢地嚼著。滿口的清苦,沉入心底,如滴水歸於東海、細壤落於泰山,早已尋不著蹤跡:“你跟著我這麼多年,有什麼沒說過的?只管說好了。”
綠萼垂頭道:“奴婢怕說了,惹姑娘生氣。說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笑道:“你沒有度過,怎知是君子之腹還是小人之腹?”
綠萼道:“姑娘若不怪罪,那奴婢就說了。嗯……天下誰人不愛惜自己的性命。這位銀杏姑娘,不過和姑娘一面之緣,卻捨命相救。奴婢以爲,有些不尋常。”
我倚著板壁道:“你以爲她用心不正?”
綠萼沉吟道:“這……奴婢也不敢說。只是纔剛聽姑娘的意思,姑娘在掖庭獄雖然照料過她,但也談不上是救命之恩,想必她自己也清楚。說心裡話,若換了奴婢……可捨不得這條小命。還有……”說著擡眼看我的神色。
我笑道:“還有什麼?”
綠萼道:“還有……她好像心急得很,一心想進內宮服侍姑娘。若沒有行刺之事,她巴巴地來給姑娘磕頭,會不會還求這件事呢?姑娘沒有輕易應允她,是對的。”
我合目道:“難得有這樣的機緣,若是我,我也心急。不過……”我微微一笑,闃然睜目,“凡事能從正反兩面想,說明你有長進了。甚好。”
綠萼掩口笑道:“奴婢隨姑娘久了,眼力自然會比從前好些。”
我捻著衣帶,淡淡道:“漢哀帝時,傅太后貴盛,王莽身爲王太后的親侄兒,只得閉門自守。他的兒子王獲殺了一個奴婢,王莽嚴厲地斥責他,命令他自盡。”
綠萼倒吸一口涼氣,道:“他竟不心疼自己的兒子麼!”
我又道:“後來王莽隔絕平帝的母家衛氏,他的兒子王宇深恐平帝日後怪責,知王莽不可諫,便深夜持血潑王莽之門,託以鬼神之言,豈知被門吏發現。王莽全然不念父子之情,將王宇送獄,王宇飲藥自盡。王宇的妻子有妊,也投入獄中,產子後殺死。”
綠萼瞪大了眼睛,我笑嘆:“還有呢。王莽兄長早死,王莽撫養孤侄王光,視若親子,當時之人無不稱讚。後來王光犯事,王莽切責。王光之母便道:‘你自視比獲、宇如何?’王光不能答,於是母子自盡。”
綠萼道:“王莽的心可真狠。”
我哧地一笑:“狠?當時人都稱讚他‘居周公之位,輔成王之主,而行管、蔡之誅,不以親親害尊尊’[101]呢。若非如此,如何成了安漢公,成了宰衡,又成了天子?”
綠萼道:“就沒人識破他麼?”
我笑道:“自是有的。當時在長安學經的逢萌聽聞此事,便說:‘三綱絕矣,不去,禍將及人。’[102]於是掛冠而去。”
綠萼想了想道:“姑娘是說,一個人若不顧天性人倫,強要出頭,便是極可怕的?”
我疲憊地一笑,連搖頭都沒有力氣了:“你錯了,不是可怕,而是有大智慧大勇氣。”
綠萼疑惑道:“姑娘把奴婢說糊塗了。”
我澹然道:“‘我誠詐也。人皆詐惡,我獨詐善,不亦可乎?’[103]是善還是詐善,有什麼要緊,只要一以貫之,詐善也是真善。”
綠萼似懂非懂,點頭又搖頭。我嘆道:“一個人不顧天性人倫,要做世人眼中的聖人,此人必是有常人所不能解的大志向。王莽只是未能善終,便顯得殘忍而僞善,若他成爲一代明君,又該如何評斷呢?”
綠萼道:“如此說來,姑娘還是覺得銀杏姑娘有大智慧大勇氣?”
我笑道:“她畢竟救了我的命,我也感激和欽佩她捨身相救的勇氣。我之所以不立刻答應她,是因爲我還對她一無所知。秋蘭有罪入獄,銀杏雖然無辜,卻也陪著秋蘭,是個義氣之人。只是我要問一問穎妃,秋蘭所犯何罪,才能決定要不要她。”
綠萼笑道:“原來如此。奴婢還以爲姑娘覺得她用心不正,所以不肯要她呢。到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笑道:“你說的,也沒有錯,我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她的用意。凡事小心些好。”
不知不覺車已到了修德門,綠萼扶我下車。隨行的衛尉鬆了一口氣,我稱謝拜別。
宮裡的陽光格外溫暖,風也格外嬌軟,我深吸一口氣,彷彿嗅到些許桃花的香氣。我仰頭望著南方湛藍的天空,明豔如寶石。我合目體味著滿頭滿臉的熾熱,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生的真實和生的希望。周身熱了,才能感覺魂魄真的回來了。我的身體似承受不住離魂已久的衰朽、乍寒還暖的復生,不覺劇烈地顫抖起來。
綠萼連忙扶住我,擔憂道:“姑娘怎麼了?”
整個胸腔都在劇烈地震動,每一下呼吸都是淺薄而艱難的。眼睛一花,落下淚來。模模糊糊中,只見芳馨帶著小錢和幾個宮人迎了上來,也顧不得行禮,只含淚打量我:“謝天謝地,姑娘總算安然無恙。奴婢在宮裡聽到姑娘在景靈宮的事情,就立刻出來了。回去定要叩謝菩薩。”
雙脣乾燥而冰冷,口中苦澀而黏滯,幾乎張不開嘴。我含糊道:“我沒事,姑姑放心。”又笑,“謝菩薩做什麼?又不是菩薩救我。”
芳馨拭淚道:“姑娘受驚了,臉色很不好。”說罷和小錢一左一右扶著我。
小錢究竟年輕性急,已忍不住問道:“究竟是誰這麼大膽,竟敢行刺?”芳馨白了他一眼,小錢一臉愧色,低下了頭。
我努力地回憶那張青白如鬼魅的瘦臉,卻只記得一雙憤恨的眼睛,像兩眼深不見底的旋渦,漸漸將我吞沒。我有氣無力,如在囈語:“我……不知道。”忽然腳下一軟,睡了過去。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哭。有人緊緊攥著我的手,將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在我耳邊切切喚道:“玉機,醒一醒。”熱淚滴在我的面頰上,溫溫涼涼的一道,如渠中的春雨,潤溼了龜裂的心田。模模糊糊地辨認出頭頂淡藍色的荷葉紋帳幔,如一帶天水相接的溫柔與渾然,頓時心安。
芳馨驚喜地喚道:“姑娘醒了。”
一位身著素錦竹紋長襖的貴婦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見我睜開眼睛,頓時淚如泉涌。我滿心慚愧,澀然喚道:“母親……”
玉樞和芳馨並列站在母親身後,都是雙眼紅腫。芳馨歡喜道:“什麼樣的太醫、什麼樣的藥,都不如夫人喚一聲有用,可見母女連心。”
我嘆道:“母親……怎麼進宮了?”
母親的面孔稍顯粗糙,膚色蠟黃得近乎病態。焦心如煎,她的容顏衰敗得太快,雖坐擁錦繡,好顏色卻加倍地流逝了。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只顧流淚,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玉樞道:“母親在家裡知道你的事情,還如何坐得住呢?”又扶著母親的肩膀勸道,“妹妹已經醒了,母親怎麼只顧著哭?這樣於妹妹的病也不好。”話音未落,自己也哭了起來。
母親拭了淚,深深凝視著我,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她的右手愈發有力地握住我的右手,滾燙如火,堅硬如鐵。待看我喝過水,她肅然道:“玉機,我母女二人回青州去吧。”
玉樞和芳馨俱是愕然。玉樞道:“母親……”
母親不理會她:“你守喪三年,心無旁騖,是孝順女兒,但你的心一直在宮裡。當初你要回宮,我不攔你。只是我想不到你一回宮來,不是坐牢,便是遇刺。早知如此,我便不讓你回來。”
玉樞驚詫道:“母親……您怎麼知道妹妹坐牢的事情?”
母親冷冷地掃她一眼:“你是我女兒,你說謊的樣子難道我看不出來?我便在宮裡打聽不出來,難道不會尋長公主殿下麼?”
玉樞紅了臉,訕訕不語。芳馨見母親神色異常,也不敢相勸。母親又向我道:“你就放下這勞什子官位,隨我回青州吧。到了青州,就尋一戶好人家嫁過去,好生地過日子。”
我動了動脣,卻發不出聲音。母親貼耳過來,聽了兩句,頓時面色大變。我微微一笑,竟有些幸災樂禍的自嘲之意。好一會兒,母親方勉強鎮定下來:“你若不願意嫁人,也可逍遙度日,不比在宮裡熬著好麼?母親陪著你……”她深吸一口氣,流淚道,“一直到死。”
笑意轉而悽然,淚水滾落在枕邊。母親又俯身聽了半句,面色由白轉青,目光中滿是痛惜、憎恨、感佩與決絕。良久,她和軟下來,哽咽道:“你若執意如此,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陪著。要死要活,咱們母女在一處。”
玉樞微微吃驚,茫然無語。
我愧赧無地,閉上眼睛側轉過頭。母親長嘆一聲,俯身在我右頰上吻了一下,柔聲道:“天晚了,我該出宮了,你好好養病吧。既決定了,就不要後悔。”她的右手忽而滿是陽光灑在雲端的溫軟,我的心像在洋洋春水中浸泡著,變得又酸又燙。我忍著眼淚,看玉樞和芳馨送了母親出去,只聽寢室外母親的聲音道:“姑姑請回吧。”
玉樞也道:“芳馨姑姑回去吧,妹妹可是一時一刻也離不開你。本宮送過了母親,就回來。”
芳馨道:“這……奴婢恭送老夫人,恭送娘娘。”
母親的腳步聲縈繞著沉重的嘆息,如擊築的凱歌,帶著燕地的蒼涼與堅守。我凝神聽了許久,待耳畔恢復寂靜,心也陡然痛了起來。芳馨轉身回來,見我翻著眼睛看門,便道:“老夫人還未走遠,若姑娘要改變主意,奴婢這就去請。”
我以袖遮面,長舒一口氣:“現在什麼時辰了?”
芳馨道:“酉時了,天快黑了。”
窗紙上闇弱的天光宛如生命行將走到盡頭。我恍惚道:“都這樣晚了,是該回府了。”
芳馨道:“姑娘午膳都沒用,想必餓了。奴婢燉了粥,姑娘是要加鹹雞絲呢?還是加蜜?”
我想了想,嘶聲道:“嘴裡都是苦的,想吃些鮮的。”
芳馨微笑道:“那便放雞絲吧。”說罷命小丫頭去拿粥,又拿靠枕墊高了我的頭和肩,“恕奴婢多口,姑娘不出宮是對的,宮裡畢竟還是太平些。”
“太平?”雙脣相碰,又冷又麻,“還記得鹹平十年我剛入宮的時候,夷思陸皇后在思喬宮遇刺的事情麼?還記得女史徐嘉秬是怎麼死的麼?”
芳馨一怔,又道:“那……難道真的要回青州才安全麼?”
我的笑意冷若秋露,薄如寒霜:“姑姑難道忘記了,當年陸大將軍府是如何派家甲頭目張武鍥而不捨地捉拿奚檜的麼?難道不記得陸大將軍府怎樣勾結河盜殺了我父親麼?”
芳馨語塞,嘆息道:“刺客——確是防不勝防。”忽然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姑娘是說,那女人是陸府的刺客?”我無聲一笑,懶懶地閉上眼睛。芳馨沉默片刻,終是忍不住道:“那姑娘是如何說服老夫人的?奴婢看老夫人又生氣又傷心,又心疼又無奈。”
我淡淡一笑:“我先說:母親,玉機身子不好,太醫說不能生育。”芳馨大驚,不待她答話,我又道,“我還說:母親,您就當女兒已經被刺殺了吧。”
芳馨大驚:“姑娘怎能這樣和老夫人說話?難怪夫人要傷心生氣了。”頓了一頓,又道,“姑娘如此自絕,難道就真的不在乎母女之情了?”
“母女之情……”我呵出一口涼氣,“自我父親死的那一日,母親的心中已經深恨我了。既恨,便恨到底吧。”
芳馨嘆道:“母女天性,怎能割捨?姑娘多心了。”
芳馨如何知道我和母親的心結?我淡淡一笑:“母親沒有棄絕我,這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芳馨默然。我又問道:“是了,宮中現下如何了?”
芳馨道:“宮裡人都知道姑娘在景靈宮遇刺了,陛下已在派人徹查了。”
我又問:“弘陽郡王呢?”
芳馨道:“殿下正病著,還不知道。”
我微微鬆一口氣道:“那就好,既然無事,也不必去說了。”
芳馨道:“姑娘一遇事,頭一個便想著弘陽郡王殿下。”正說著,宮人將雞絲粥端了進來,於是打起精神勉強用了一些。一個不留神,灑了一點在衣襟上,芳馨忙用帕子擦去,留下白而脆的印記。我猛然想起一事,道:“我換下來的衣裳呢?我今天帶出去的荷包呢?”
芳馨道:“衣裳都抱出去洗了。姑娘說的是那隻乳白色繡青絲線的荷包麼?綠萼已經收在妝臺的屜子裡了,姑娘要看麼?”我點了點頭。芳馨忙取了來,我搶過,鬆了絲帶,將荷包顛倒過來,落下幾朵乾枯的梨花和在景靈宮尋到的三棱梭,頓時鬆一口氣。
芳馨不解,好奇地看著那枚黃銅梭,道:“這是什麼?”
冷冰冰的暗器在燈下泛起柔和的光弧,我握緊了貼在胸前,感激道:“今天多虧這枚暗器殺死了刺客,否則我便見不到姑姑了。”
芳馨更奇:“暗器?奴婢莫不是在聽書麼?”
我瞟了她一眼,疲倦道:“我要睡一會兒,婉妃娘娘來了,替我擋駕。”說罷將黃銅小梭放在她的手心裡,“姑姑親自拿著這暗器,去永和宮問一問昱妃,是否識得此物。”芳馨應了,叫了兩個小丫頭進來服侍我睡下,方往永和宮去了。
然而不過片刻,芳馨便回來覆命了。我支起身子問道:“姑姑怎的回來得這樣快?”
芳馨道:“奴婢纔出了漱玉齋的門,就看見昱妃娘娘帶著華陽公主來了,聽聞姑娘睡下了,問候了兩句便回去了。奴婢就將這件暗器給昱妃娘娘看了。昱妃娘娘說她小時候隨周貴妃習武的時候,在貴妃的舊物中見過此物。這是貴妃年少時用過的暗器,後來年長,飛花片葉,皆能傷人,便再不用藉助暗器之勢了。”
我將小梭攥在手心,喃喃道:“周貴妃……”
芳馨有些驚疑不定:“莫不是貴妃又回來了麼?”
我想了想,搖頭道:“既然是飛花片葉,皆能傷人,又何須新鑄暗器?也許是……”我忽而想起多年前昱妃說的一句話:“師尊其實很想收一個男徒,只是因爲當年孀居不便,才收我爲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幾個資質比我好許多的男徒,了卻她多年的心願。”
我側頭道:“也許是周貴妃的徒兒,一個男徒?”
芳馨道:“周貴妃出宮不過數年,新收的徒兒用這新打的暗器,倒也說得過去。只是這徒兒又與姑娘什麼相干?他爲何要來救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