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勞姑娘回稟娘娘,就說‘楚殺子玉,晉文公喜’[178]‘宋殺道濟,而魏人慶’[179]。商總管是當年皇后娘娘一手提拔上來的,對皇后娘娘感恩戴德,與娘娘可謂一氣同枝。且商總管並非有心,娘娘一時意氣用事懲治他,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再者,他是掌管賬房的,若急了,轉而投向慧媛……所謂‘逐客以資敵國’[180]。娘娘是最聰明不過的,不會不明白這些道理。”
淑優聽懂了大半,恍然道:“原來如此。奴婢一定回稟娘娘。奴婢先行告退。”芳馨親自送了出去。
我喚了商總管出來,笑道:“商公公放心,穎妃娘娘一時半會兒不會趕你出內阜院了。”商總管將信將疑,我又道,“天色已晚,公公請回吧。”商總管感激涕零,又行了一個大禮,這才退出玉茗堂。
一時芳馨回來,見我發呆,便道:“好好的興致,就這樣讓慧媛毀了。果然這些姝媛女御,一個也不安生。”
我冷笑道:“哪裡是她不安生!分明是聖上。”
芳馨不解,囁嚅道:“姑娘說什麼?”
我起身拂袖道:“還是回去收拾衣裳吧,宮裡的事情,回來再說。”
天色慾明未明,我便出了修德門,但見一輛熟悉的翠頂油壁車停在高牆之下。綠萼笑道:“姑娘,一定是府裡來接您了。”
入宮多年,從修德門回家也不過四次,每一次都是這輛車來接我,每一次掀開簾子,都能見到高暘。數年不見,它裝載著陳舊的期盼、忐忑和喜悅停在我的面前。我忽而有些恍惚,彷彿掀開簾子,就能看到一個少年時夢寐以求的笑容。
晨光緩緩掃了過來,所有的事物都褪去了矇昧的色彩。高暘再不可能來接我,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夢寐以求的笑容出現在我的面前。
還未走近,車廂中便跳下一個面色黧黑的十六七歲的少年,笑嘻嘻迎上來行了一禮:“龍衛右廂副都指揮使朱雲敬問女錄大人安好。”
我還禮笑道:“勞將軍動問,將軍安好。母親大人可好麼?”
朱雲笑道:“母親很好,只是想念兩位姐姐。”只見他穿一件圓領大袖的素色襴衫,純然是一副太學生的模樣。身長八尺,腰圍等長,整個人像小山一樣魁梧,氣勢非凡。我不禁道:“幾個月不見,你似乎又健壯了。”
朱雲嘿嘿笑道:“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幾個月府裡就不停地給我做衣裳,母親都有些不耐煩了。”
我笑斥:“胡說!母親是最疼你的。回頭我將這話告訴她,請她老人家評評理。”
朱雲忙道:“好二姐,我不過一時口快。看在我早早來接你的分上,千萬別告訴母親。”說罷親自扶我上車,自己也上了車。他一進來,便笨拙地塞滿了本就不寬敞的車廂,馬車吱的一響,我的身子也晃了兩晃。我笑道:“你下去騎馬,換綠萼上來。”
朱雲輕快笑道:“我不下車,就在車上陪著二姐。”
我笑嘆:“你坐著便坐著,可別亂動,我怕車子翻了。”
朱雲笑道:“二姐放心。”說罷向外道,“起行。”車緩緩而行,陽光透過窗紗落在袖口孔雀綠絲線所繡的回紋上,曲折細密的紋路似承受不住晨光的暖意,豁然延展開去,將其中幽冷的色澤都撇在了地上淡淡的影子中。既回家,就暫且放下宮中惱人的事情,安心侍母吧。
忽聽朱雲道:“二姐看上去悵然若失,是因爲小弟坐在這裡,二姐覺得所對非人麼?”
我一怔,這才明白過來,笑斥道:“你又胡說了。不過宮裡事情太多,想想都有些無趣罷了。”
朱雲關切道:“二姐回宮後,先是坐牢後又遇刺,母親和我聽了都又悲又急,卻一點氣力也使不上。如今一切可水落石出了麼?”
我搖頭道:“哪有這樣順利?不過只要以後再沒有這些事情也就罷了。”
朱雲見我不願意透露宮中事體,便也不追問,只幽幽嘆道:“我就說,二姐所對非人。若是世子哥哥坐在這裡,二姐大約還願意多說兩句。”說著扁一扁嘴,垂頭喪氣。
我忍不住笑道:“好端端的,還提他做什麼?”
朱雲道:“二姐不覺得這輛車眼熟麼?實話告訴二姐,這車是信王府上的。世子哥哥臨去西北前說,以後但凡二姐出宮回家,就讓我代他用這輛車來接你。他還說,這是他當年答應二姐的事情,雖然不能親自來接,但讓小弟代爲,也能讓二姐‘觀其所恆’[181]。”
高暘總是這樣執拗。我微微嘆息:“他這麼快就去西北了麼?”
朱雲道:“是。世子哥哥剛送了小王妃出城遊歷,轉身就出京去了西北。二姐——”他欲言又止,兩隻手不安地摩挲著膝頭,唉聲嘆氣。
我微笑道:“直說吧。”
朱雲鼓一鼓腮:“實話告訴二姐,待世子哥哥從西北迴京,王妃遊歷回府,二人便會和離。二姐何不——”
我打斷他:“你見過啓姐姐麼?啓姐姐現下如何?”
朱雲一怔,只得答道:“小王妃出城的那一日,我和世子哥哥一道去送的。小王妃倒還好,世子哥哥卻有些不大高興似的,當天練武甚是暴躁,折斷了好幾柄長槍。唉……連我也弄不清楚了。”
我笑道:“他二人要和離這種事情你都知道,還讓你一道去送,可見你和他親近得很。”
朱雲爭辯道:“我是代二姐去送小王妃的——”
我不聽,只自顧自嘆道:“人都走了才難過,還有什麼意思?”
朱雲正色道:“世子哥哥一直對我很好,我的馬、書、火器都是世子哥哥所贈,沒有這些,我如何能做上這龍衛右廂副都指揮使?我知道,世子哥哥對我好是因爲二姐的緣故。”
我笑道:“所以你想我在啓姐姐走後嫁給他,爲你報恩麼?”
朱雲啞然,頓時漲紅了臉:“二姐怎麼這樣說?我難道是要二姐替我報恩?我和母親一樣爲二姐的終身大事擔心。世子哥哥至今不忘當年的許諾,可見他心裡有二姐,他既然要休妻——”
我擺一擺手,嘆道:“不必再說了。”
朱雲試探道:“二姐……會嫁給世子麼?”我搖了搖頭。他愈加侷促不安,“難道二姐要和長姐一樣,嫁給皇帝麼?”
我又搖了搖頭。朱雲露出不解的神情:“那二姐你究竟——”
我笑道:“好了!堂堂男子漢,整日說這些小兒女的事情,有什麼意思?”
朱雲道:“並不是我想說,只是母親整日憂心,二姐回家了定要說起此事。況且,母親常說二姐一個人在宮裡辛苦得很,長姐雖然在宮裡,卻是什麼都幫不上。”說著懇切道,“我雖是個男子,心再粗,也盼望兩位姐姐都能嫁得好,一輩子順心如意。似二姐這般,雖然一時顯赫,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他的臉上露出兒時特有的委屈神情。小時候,我和玉樞總欺負他,他便鼓著圓圓的腮幫子自己生悶氣。我感動地拉起他的右手,但覺觸手堅硬粗糙:“我明白你的心意。不過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橫豎還有兩年纔出宮,到時候再說不遲。”
朱雲還要再說,我卻搶在他前面道:“我有分寸,你放心。”說著拍一拍他寬闊的手背,“如今還是每天去太學唸書,回家練騎射麼?可往軍中去了?”
朱雲無奈,遂笑道:“唸書不過是點個卯,二姐知道的,我最不愛念書了。騎射倒是天天練,可是世子哥哥去了西北,剩我一個人,練起來也不大有勁頭了。至於軍中,聽說禁軍裡各個都是騎射的高手,我這個都指揮使雖是個掛名,但往軍中一站,各個本事都比我好,豈不是惹人恥笑?又給長姐和皇帝姐夫丟臉。我還是再練兩年再去軍中,反正皇帝姐夫也沒催我。”
我哭笑不得:“你一口一個姐夫,姐夫是你能叫的麼?”
朱雲一伸舌頭:“兩個外甥都生下了,怎麼就不能叫姐夫了?”
我正一正他的衣帶,微笑道:“‘君子以慎言語’[182],親友之間尚且如此,況是君臣?”
朱雲疑惑道:“二姐在皇帝面前說話,也這樣小心翼翼麼?”
我淡淡道:“這是自然。不但要小心,還要想著如何討他的歡喜。”
朱雲道:“皇帝不是很喜歡二姐麼?如何還要刻意討他的歡喜?”
我笑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掌生殺大權。時刻牢記君臣之道,纔是常道。要得到他的信任,在定乾宮立足,並非易事。”
朱雲笑道:“難道說話討人歡喜就能得到君王的寵信?”
我笑道:“知道漢公孫弘的事情麼?‘夫知臣者以臣爲忠,不知臣者以臣爲不忠’[183],如此而已。”
朱雲大笑:“原來二姐要學公孫弘。可是我彷彿記得,公孫弘還陷害過董仲舒和主父偃,二姐也要學麼?”
我笑道:“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84]
朱雲頷首,想了想,忽而問道:“姐姐在宮裡可曾像公孫弘這樣,陷害過什麼人麼?”
皇后。心中愧疚,笑容虛浮,對著自己的親弟弟,也不得不用謊言回答:“沒有。”
朱雲的身子隨著車廂左右搖晃,目光卻靜得出奇:“這樣說來,長姐就更不會害人了。”
我淡然一笑:“玉樞在宮中一向與人爲善,妃嬪之間和睦相處。”
朱雲聞言,心思彷彿飄到了別處,笑意忽而輕佻起來,就像那一夜皇帝說到李演爲他安排女御侍寢的事情:“這是自然,皇帝姐夫——一顆心權衡天下事,這天下事中,自然也有後宮之事。”
我一怔,肅容道:“後宮之事不可妄議。”
朱雲忽而紅了臉,湊過身在我耳邊悄聲說了一句。我先是愕然,隨即失笑:“當初我命你將銀杏帶入府中,可不是爲了這個。不過,論年紀,論樣貌,論性情,倒還配得上,就留在府中給你做妾好了。”
朱雲忙道:“我不要她。”
我更奇:“這是爲何?難道她不好麼?”
朱雲忸怩的樣子甚是好笑,像一頭猛虎一張口卻發出了貓的嬌聲:“她就是太好了,我可不敢要。”
我笑道:“何來好卻不敢要?”
朱雲道:“銀杏的年紀還比我小著一歲,可是樣樣事情都很有主意——太有主意了。前些日子有一位夫人因給家裡的兄弟買田宅,欠了咱們家的銀子,拖欠不還。雖然那幾日府裡剛好缺銀子使,母親卻不好意思催債,還是銀杏自行去那府上等了大半日,把錢要了回來,解了府裡的燃眉之急。還有,銀杏粗通醫術,識得各樣藥材。有一次家中有人病了,她隨手抓了些藥回來,就將那人調理好了。母親爲此讚不絕口,已將她看作左右手了,倒將善喜擺在一邊。如今家裡人都有些敬畏她。”
我笑道:“即便人人敬畏,你是主人,難道也——”忽而明白過來,拖長了音調道,“哦……是善喜不喜歡她,所以你不敢要銀杏,對不對?”
朱雲身子一跳,提高了聲音叫道:“二姐,當真什麼都瞞不過你!”
我搖頭笑道:“罷罷,你們小孩子之間的事情我不想理會。我只想知道,母親向來善於理家,家裡怎麼會缺錢使?”
朱雲道:“母親是善於理家,可是擱不住今年開府,皇帝賞下了許多奴婢和女樂。奴婢倒還罷了,不喜歡還能賣掉或放還家中免爲庶民。可女樂便不同了,皇帝賞的不能遣出去,只得養著。姐姐知道那些女樂還要請教師,要置辦行頭,還要發保姆們和她們自己的月錢。幸而喪月裡不能歌舞,否則夫人小姐們都要來見識一番,酒菜賞錢,錢就跟大水一樣淌出去了。咱們家通共那幾畝薄田,封邑只有幾百戶,又遠在千里之外,俸祿官例又少,自然是應付不過來了。若像熙平長公主府這樣,自然什麼都不怕。”
我笑道:“果然大也有大的難處。我這幾年守墓,俸祿都沒有花,積攢起來也有上千了。若家裡沒錢,只管派個人來宮裡拿好了。”
朱雲笑道:“這怎麼成?母親說,再沒錢也不能要兩位姐姐從宮裡貼錢出來。”
我驀地想起慧媛在內阜院查賬的事情,微笑道:“那你便不要讓母親知道,自己派人進宮來就好。反正我在宮裡也用不著錢,攢多了也生是非。”
朱雲察言觀色:“二姐這話似乎不是泛泛所指。難道有人在銀錢上給二姐使絆子了麼?”
“是穎妃,不過將我略提一筆罷了。”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掩飾道,“宮裡的事情,我自會應付,你不必擔心。”
朱雲沉吟道:“穎妃?是從前的皇商史氏麼?”
我頷首道:“正是。”
朱雲嘿的一聲冷笑:“二姐,我從世子哥哥那裡聽說了一些事情,你聽了一定會大呼有趣的。”說罷示意我俯身過去,如此這般說了一番。我心頭一震,大驚道:“竟如此膽大包天?”
朱雲笑道:“二姐你猜,穎妃知道這件事麼?”
我思忖半晌,嘆息道:“恐怕不知。”
【第四十節 但論勢耳】
在正屋拜見過母親,又向父親的靈位磕頭。我拿出一雙青布靴子恭恭敬敬放在靈前,又請母親坐在南窗的塌下,俯身爲她換上我新縫製的繡鞋。母親側轉身子,伸出左腳,但見鴨卵青的緞面上,繡著殷紅和黛紫的纏枝花卉,深沉清明卻不失嬌豔。
母親微笑道:“花樣子好,手藝也很好。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繡的。”
我臉一熱,“女兒不善刺繡。這是芳馨姑姑代女兒做的。”
母親慈和道:“你在宮裡忙,哪有工夫做刺繡?有心就好。”
但見母親的雙頰在南窗的日光下愈發顯得鬆弛而粗糲,積年的哀傷和憂心已使她花容凋萎,望去年近半百。其實母親還未滿四十。心中有雙倍的愧疚,有我的,也有父親的。一擡眸,不禁滿眼熱淚,哽咽道:“母親——”
母親微微一笑:“你什麼都不必說,我都知道。”說著伸出左手輕輕撫著我的面頰。她的掌心粗糙綿軟,淚水頓時沁滿了她的掌紋。
我心中大慟,忍不住伏在她的膝頭痛哭失聲。母親輕輕撫著我的頭髮,嘆息道:“你十二歲就被長公主送進宮了,母親沒別的怕,只怕你在宮裡過得不好。你的確過得不好。但若認真想來,你現下已經是女尚書,女官之中貴無可貴。究竟是母親低估了你。以後你只管放心行事,我和你姐姐、兄弟,我們一家——生死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