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楊夫人說離開家時間太久了,要盡早趕回長安,依著楊悅的性子,巴不得四處游玩。進入秋天,樹木蕭落,天氣漸漸冷了。家丁們身上衣衫還是夏裝,楊夫人一行不得不加快行程,終于在十月底,一行人到了長安。
在后世,楊悅到過西安,八百里秦川,四面環(huán)山,中部河流縱橫,氣勢磅礴,的確有王霸之氣,歷史之厚重無人能及。與東部相比,西安的“胡人”相對較多,民風彪悍。走在大唐的長安街上,這種感覺更加深切。行人之中,胡來胡往,藍眼睛、大鼻子、卷毛虬髯,駱駝、馬隊,如墜異域外邦。與現(xiàn)代的高鼻子黃頭發(fā)西裝革履的老外,感覺大不相同。
楊悅驚道:“怎么這么多外域人。”仔細一想,長安乃是當時著名的國際大都會。長安與外聯(lián)系,以絲綢之路為主,東面的高麗、倭國也有人來,但長安的“國際友人”還是以來自中亞、西亞以及少數(shù)東歐人為主,于是釋然。心道:這些外國人都是老毒物歐陽峰的同伙,來自西域,當然與現(xiàn)代西方人大不相同。
武權笑道:“少主有所不知,這里接近西市,各地來的胡商大都住在這里,所以這條街上的胡人多,穿過前面的朱雀大街就好多了。”武權不同于其他家丁,他堅持叫楊悅為少主,而不是郎君。
楊悅點點頭,知道唐代的長安城劃分坊區(qū),設東西二市。這種設置在當時影響深遠。包括日本的京都,朝鮮的平壤都仿著長安造成。
到了朱雀大街,著實讓楊悅吃了一驚,朱雀大街的寬度足有一百五十米,便是一般街道也在八十米左右,比現(xiàn)代一般城市的街道還要寬。兩旁植有槐樹,綠蔭成排,令人贊嘆。街道馬車行人各走其道,與電視劇中騎馬者橫沖直撞行人的場境大不相同。不由感嘆:長安城的繁華比起1300年后的西安規(guī)模似是還過之而無不及,這東西二市一定要好好的轉轉。看一看那“五陵少年金市東、笑入胡姬酒肆中”的勝景。這兩句詩是李白《少年行》中的句子,寫的便是這長安城的繁華勝“市”。
武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位于東城的崇仁坊。長安城的“坊”其實跟現(xiàn)在的小區(qū)相差無幾,有圍墻圈住,南北東西各一門。武府在崇仁坊的南巷。
武權上前敲門,半晌才走出一個家丁,三撇小胡子稀里咣當,一雙精明的小眼睛象老鼠一般機敏,見是武權,雙眼一翻說道:“敲什么敲,門都被你敲破了。”武權陪笑道:“丁管事,夫人回來了。”姓丁的小眼睛瞄了一眼楊夫人的馬車,才慢吞吞地邊開門邊嘟囔道:“回來就回來吧,好大的架子。”
楊悅一愣,心道:“好一個無禮的家丁,見主母回來竟然敢如此放肆。”略一思忖已明白其中道理。楊悅從武眉兒那里早已得知,楊夫人楊氏并非武氏家長武士彟的元配夫人,而是繼室,也就是原來的妻子去逝后,又娶的妻子,也叫做續(xù)弦。與二房或小妾不同。古代的妻與妾有非常嚴格的界線,妻才是真正的夫人,妾相當于妻的奴婢,無論再怎么得寵,地位也極低,所以一般人家的女兒,寧做窮人妻,不做富人妾。這種“正統(tǒng)”思想一直延續(xù)到民國,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香爐》中葛微的姑母,因嫁給香港富商做妾,葛微的父親認為她敗壞門風,以至于跟她斷絕了兄妹關系。這種古人妻與妾的區(qū)別,不是現(xiàn)代人能夠想象得出的。現(xiàn)代人的妻,甚至連情人都不如,被二奶打上門的都有,很是囂張。
楊夫人雖然是續(xù)弦的正牌夫人,但只生了兩個女兒。武家的兩個兒子,老大武元慶,老二武元爽,都不是楊氏親生,而是武士彟前妻相里氏的兒子。武士彟在世時,大家相安無事兒,武士彟一死,武氏兩兄弟自然對楊氏便不太敬重起來。這些家丁自然狗眼看人低,最會見風使砣,平日便對武楊氏不大禮貌。
楊悅向來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等勢利小人,見丁管事無禮,當下怒喝道:“好一個欠扁地奴才,見到主母回來不趕快下來行禮,膽敢說出這等大不敬的話來。武權給我掌嘴。”武權遲疑地看看楊悅,又向楊夫人坐的馬車看去。楊夫人坐在車中似沒聽到一般,無聲無息。
丁小眼兒被人喝罵,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是個不認識的小白臉,大怒道:“那里來的小雜種,敢管我武府上的閑事兒。”
楊悅被罵,不怒反笑,摧馬上前,手中馬鞭一揮,“啪”的一聲當頭抽下,正擊在丁管事兒的臉上,斥道:“大膽的狗奴才,敢對小爺不敬。”
丁小眼兒原本見楊悅笑嘻嘻地上前,以為被自己的神威嚇住,猝不及防結結實實地挨了她一鞭子。只打得他眼冒金星,捂著腮幫子呲牙咧嘴,揮拳便要向楊悅沖去。武權忙拉住他,說道:“丁管事,不能對少主動手。”丁小眼兒怒道:“哪里來的少主,誰是主子?”
武權正待勸說,從里面走出一人,約三十幾歲,白面黑須,到也長得文文爾雅,似個秀才一般。見門前吵鬧,問道:“什么人在此喧嘩?”
丁小眼兒見了早湊了上前,彎腰行禮,指著楊悅說道:“二郎君,給小人做主,不知哪里來的野種,把小人打了。”楊悅卻怒目罵道:“狗奴才,還想吃我一鞭?”
白面秀士止住丁管事兒,看了楊悅一眼,覺得面生,向武權皺眉問道:“他是何人?”武權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楊悅心道,看他樣子不是武家元慶便是元爽,眉毛一揚,說道:“這個狗奴才,見到主子竟敢無禮,該當懲戒。”
白面秀士看一看楊夫人的馬車,卻淡淡說道:“這位公子,我府上奴才無理,自然有武府中人管教,不勞公子出手。”
楊悅上下打量白面秀士,心道:看他文質彬彬,沒想到說話卻軟中帶刺,分明是在袒護自家下人,卻說得冠冕堂皇。難不成我受了奴才的氣,還要等到找你來,讓你賠不是不成?豈有此理。當下嘻嘻一笑道:“你的意思是說,武府的奴才要由武府的主子管教才對?”
白面秀士點點頭,不知道她要說什么。楊悅一指丁小眼兒,笑道:“那就更加對了,他是武家奴才,我是武家主子,我管教于他,正是應當應分。”
白面秀士奇道:“你怎會是我武府的主子?”
楊夫人不知什么時候已從馬車上下來。向白面秀才叫道:“元爽。”
武元爽似是剛見到楊夫人一般,上前行禮道:“母親回來了。”
楊悅心道:“當然回來了,楊夫人的馬車停在這兒半天,你此時才裝作看到母親,可見是個虛情假意的家伙。”
楊夫人向楊悅招招手道:“悅兒,快來見過兄長。”楊悅見說,此時不能發(fā)彪,跳下馬來,向武元爽行禮叫聲:“兄長”。
武元爽聽了,更加糊涂起來。楊夫人解釋道:“悅兒是我回并州老家收的干兒。詳細情況回家再說吧。”武元爽無話可說,只好恭請母親及楊悅等人回府。
丁小眼兒見楊悅突然變成主子,也傻了眼,心知這打是白挨了。楊悅見他一幅不服的樣子,沖他做個鬼臉,揮揮拳,嘻嘻一笑,扶楊夫人往內堂而去。
楊夫人見她調皮,微微一笑,溫聲斥道:“悅兒,莫要頑皮。”楊悅見她笑容知她并無責怪之意。吐吐舌頭更加得意。心想:看來這等下人平日對楊夫人不敬,楊夫人心中不爽卻也無可奈何,她一個婦道人家溫良賢淑才是德,受了委屈也只好和淚吞下。我楊悅既然作了她的女兒,少不得要替她爭口氣來。想到此,在楊夫人耳邊輕聲說道:“母親不必擔心,悅兒自有法治他們。”
楊夫人笑笑不語,眼中竟然閃出淚花。她原本看中的正是楊悅這般敢作敢為的英氣,見她做事皆合自己心意,又如此體貼自己,如何心中不喜。
武府四進五井。右?guī)麨榇蠊游湓獞c之居,左廂為二公子武元爽之居,后院是楊夫人與女兒的居所。武士彟死后,武元慶曾幾次想讓楊夫人搬出來,自己住到里面。都被元爽勸住,說迎來送往,恐讓人說他們哥倆欺負楊氏母女。因此楊夫人才能一直住在后院。但那兄弟二人卻很少到后院,吃穿用度也時常克扣,不予供給。幸虧武士彟在世時,已想到此節(jié),給楊夫人留下了足夠豐厚的財產,楊夫人也不在乎二子不孝,只求相安無事,處處忍讓,日子過的到也還算平靜。
楊悅扶著楊夫人剛進內院,便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慌里慌張地從左門向外跑。楊夫人見到,面色一沉喝道:“站住。”少年見被瞧見,只好期期艾艾地走過來,向楊夫人行禮道:“知道姑母今日回來,豫之在這兒恭候多時了。”
楊悅不由想笑,這小子明明見著楊夫人便躲,這時卻又說出這句話來,甚是狡猾。果然,楊夫人滿面怒容,冷哼一聲,向身后的丫鬟道:“叫二娘來客廳見我。”自稱豫之的小伙子急道:“姑母,與表妹無關,是豫之自己來看表妹,表妹始終不肯見我。”
楊悅心中一樂,已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兒。想來是這個豫之喜歡這武家二娘子,楊夫人卻不許。他便趁楊夫人不在,來與表妹偷偷相會,沒想到卻被楊夫人抓個正著。看這個家伙似是對武二娘子十分衷情,雖然怕楊夫人,卻也怕武二娘因而受罰,將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也算是個癡情的大蘿卜。心想:古人不能像現(xiàn)代人那樣自由戀愛,不知有多少癡情男女因此而葬送了幸福。如果我能幫他們一把,也算是成人之美,好事兒一樁。只是不知道武二娘心中如何想法。想到此,不由沖那豫之報以同情一笑。
豫之見楊夫人怒容滿面,要找武二娘麻煩,早嚇得誠惶誠恐,哪里理會到楊悅的好意。幸虧他沒看到楊悅在笑,否則定會以為她在“幸災樂禍”。
武二娘聽到母親回來,正趕了來。楊夫人見她到來,示意眾奴婢退下,二話不說,舉手便是一計耳光。楊悅一驚,心道:楊夫人對自己向來溫柔慈愛,怎么對自家女兒反而如此粗暴。忙上前拉住楊夫人的手,說道:“母親息怒,有話好好說。”
武二娘興沖沖來,沒成想慘淡淡地挨了一掌,早已梨花帶雨,眼淚婆娑,知母親為豫之的事兒發(fā)怒,哭道:“母親錯怪女兒了,是他每日來纏,女兒卻一刻也不曾與表兄相見。”楊夫人聽了,更加怒起,說道:“怎么,他居然天天來此?真是氣死我了。”
楊悅見楊夫人一味生氣,武二娘一味地哭,豫之在門外一味的干著急跺腳。想了想,勸道:“母親,先消消氣,若被人傳了出去,反而不美,等女兒先將那豫之打發(fā)了去,問明情況,再慢慢教訓不遲。”楊夫人聽了,也覺自己如此作法冒失,反而無端壞了自家女兒名聲,便點點頭。
楊悅將武二娘拉起來坐下,走出客廳吩咐下人去給夫人打水洗漱。這才向豫之招招手,低聲說道:“你先回去吧。”豫之那里肯聽,只道:“照表妹怎么辦?”照表妹當然是武二娘武照,楊悅匆忙之中沒未問及武二娘姓名,此時才知武二娘原來叫做武照。
楊悅笑道:“你若在此,只怕楊夫人的火氣難消,一齊發(fā)到照表妹頭上去。”豫之想想很有道理,忙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道:“你告訴照表妹,改天我再來看她。”楊悅笑道:“你若再來看她,只怕她又要挨打。”豫之急道:“那可怎么辦?”
楊悅看他一臉發(fā)愁的模樣,心中不忍說道:“辦法到是有,只是你必須得聽我的。”豫之忙問什么辦法。楊悅嘻嘻一笑道:“你到家里來,自然會被夫人知道。若約照妹去外面相會,不就人不知鬼不覺了?”豫之大喜道:“我怎么就沒想到呢?”想了想又道:“可是照妹怎肯跟我出去?”楊悅心想:干情你是一廂情愿啊。說道:“你別急,改天我?guī)д彰妹贸鋈ネ妫阊b作路上巧遇即可。不過有言在先,如果照妹對你沒有意思,你可不能再胡攪慢纏。”
豫之聽了千恩萬謝,說道:“好哥哥,但凡有用到我楊豫之,甘腦涂地在所不辭。”楊悅聽他自稱楊豫之,心中一動,心想楊夫人姓楊,他當然也是姓楊,可不就是楊豫之,自己還真是糊涂。這楊豫之莫非便是歷史上被李世民拿來當反面教材教訓兒子的楊豫之?據說此人不學無術,專門架雞斗狗、聲色犬馬。沒想到看上去儀表堂堂,還是個俊小伙兒加大情癡,可見歷史不可信,人言可畏,以至于繆傳如斯。因而問道:“楊兄弟莫非便是長廣公主之子楊豫之?”楊豫之見問,這才想起還未請教楊悅大名,忙點頭稱是,回問:“還未請教大哥大名。”
楊悅見他正是長廣公主之子,心想他乃是皇親國戚,向他打聽武媚娘的消息豈不方便,有心套個近乎,便笑道:“真是巧了,我也姓楊,單子一個悅。我與楊兄弟一見如故,又是本家,比兄弟虛長幾歲,不客氣的托個大,這便認楊兄弟為小弟,可好?”楊豫之正要有求于她,見她如此說,豈有不愿之意,忙笑道:“楊大哥,從今往后,你我便是親兄弟。”
二人一拍即合,竟然像真是親兄弟一般。楊悅勸楊豫之先走,有機會定帶武照出門與他相會。楊豫之才興沖沖地離去。
楊豫之走后,楊夫人已洗漱完畢,怒氣也消了許多。武照將前前后后的事兒向夫人仔細講了,發(fā)誓說自己與楊豫之決無茍且之事,楊夫人才放下心來。見楊悅回來,便引她與武照相見。武照一十六歲,楊悅二十歲,比武照年長。武照便稱楊悅為姊姊。楊悅仔細觀看武照秋波含情,眉黛如畫,果然是個千嬌百媚的人間絕色。心道:難怪楊豫之對她如此癡迷。
第二日,楊夫人派人將武元慶、武元爽哥倆喚來,正式宣布楊悅為她的干女兒,大家以后兄妹相稱。昨日武元爽已見過楊悅,以為楊夫人認了個干兒子來對付他兄弟倆。因此武氏二兄弟昨日籌畫了許久,想著如何將楊悅趕出家門。見楊夫人說收了個干女兒,楊悅也換上女裝,果然是個清雅俊艷的美女。二人無話可說,心道既然是個女兒家也怎樣不了。又見楊悅柳眉上翹,鳳眼含威,雖嘻笑嫣嫣,卻英氣勃勃,是個不好惹的家伙。雖然不想有什么干妹妹濕妹妹,但楊夫人說楊悅乃是其至親的侄女,如今父母不在,托付給她。二人也無話可說,又知道楊夫人楊氏乃出身關籠大族,不是他們這種平民士族出身可以相比的,不敢過于得罪于她,只好認可。
武元爽長得文雅俊氣,他的哥哥卻正好相反,武元慶長得孔武有力,一介武夫模樣,面色黝黑。楊悅心道:這哥倆可真逗,一黑一白,黑白雙煞啊。既然認了,少不了兄妹相稱,客套一番,各自散去。
楊夫人的大女兒已出嫁,隨丈夫在外,一時不能引見,只能以后再說。
楊悅專會哄人,武照又是個溫柔多情好性子,不一會兒,二人已成了無話不談地好姐妹。武照聽說楊悅進門便教訓了門房的丁管事兒立威,抿嘴笑道:“悅姊姊,好厲害!”楊悅想起丁小眼兒捂著腮幫子哭嚎地樣子,也啞然失笑,說道:“丁小眼兒一看便讓人覺得不順眼兒。”武照嘆息一聲道:“悅姊姊的性情如男兒一般,敢作敢為,難怪母親喜歡。母親一直為沒有兒子遺憾,受了委屈也只能忍讓。如今有悅姊姊在,到不會怕了。”楊悅笑笑,安慰武照一番。想起楊豫之,也不知道武照對他有沒有意思,有心問她,又見她靦腆羞怯,定然不肯說出真心話。便暫時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