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燈節(jié)之后,我便回到了乾安宮。一早起床后,發(fā)現(xiàn)窗臺那個(gè)青花瓶里的火玉蘭仍然嬌艷地開著。我已離宮半個(gè)月了,這花怎的還開著?我詫異地問玉蒿,玉蒿說這是天承宮的青琿今兒一大早才送來的。我心中跳了一下,看來北凌云對我的行蹤很清楚,可是他這般討好于我,卻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跟太后用過早膳,我領(lǐng)著吉祥前往天承宮向皇后請安。皇后近年來一直有心疾,最近似乎更嚴(yán)重了,每天大部份時(shí)間只能臥床。而皓帝的病情也不容樂觀,只是宮中一直竭力壓著這事,可是從最近頻頻上奏要求立儲君的形勢來看,朝堂中人早已從各種渠道了解到了。而對于立儲君一事,皓帝一如既往的不提不問,那些折子如泥牛入海一般無聲無息。
傳通之后,近身伺候皇后的慧姑姑笑著對我說:“靈玨郡主請稍候,待奴婢進(jìn)去瞧瞧娘娘精神如何。”
我走近兩步拉起她的手,笑著說道:“慧姑姑客氣。姑姑這些年來不辭勞苦一直在皇后娘娘身邊侍候,真是辛苦了。”我從吉祥手中接過一只桃木錦盒,從里面拿出一只通體碧綠的玉鐲子,往她手中套去。
“這只枕霞鐲,是太后賞我的,聽說產(chǎn)自龍憐山,那里產(chǎn)的玉都有安神定驚之效。聽說皇后娘娘對玉石一向有研究,天承宮中收藏了不少天下美玉,姑姑跟在娘娘身邊,想來對玉石也是知之甚多,希望這只枕霞鐲還能入得了姑姑的慧眼。”
慧姑姑一望手中的鐲子,眼中流出歡喜之色,“喲,郡主如此大禮,奴婢如何受得了……”
“姑姑不需客氣,聽聞娘娘晚上一向要姑姑在床前伺候才能安心入睡,只愿這只鐲子能為姑姑安定心神,姑姑休息得好了,才能照顧好娘娘啊。”
慧姑姑仍要再說,我朝了她做了個(gè)禁聲的手勢,小聲說道:“姑姑別再跟靈玨客氣了,快去瞧瞧娘娘如何吧,靈玨在這兒等著。”
慧姑姑感激地福了福身,轉(zhuǎn)身進(jìn)了皇后的寢殿,須臾便臉帶喜色地出來傳話,“郡主,娘娘如今有了點(diǎn)精神,聽說郡主來了很是歡喜呢,請郡主進(jìn)里面說話吧。”
我謝過她后,便跟著她進(jìn)了里間,心中慶幸這只鐲子沒有白送,終于有機(jī)會進(jìn)入皇后的寢殿了。
寢殿中白玉鋪地,珍珠作簾,夜明珠為燈,幾個(gè)角落都放著黃花梨木花幾,每個(gè)花幾上都有一盆從赤霞遠(yuǎn)道運(yùn)來的粉色牡丹花,鳳床的羅帳也用金絲線繡著黃色牡丹花,空氣中除了牡丹花的花香,還飄著淡淡的藥香。窗邊一張美人榻,已是炎炎夏日,榻上卻鋪著厚厚的白雪狐毛裘,皇后披著冰蠶羅衾,正挨在榻上養(yǎng)神。
行過禮后,皇后朝我招了招手,命人搬了張圓座墩來,讓我坐到榻前說話。窗外的陽光透了進(jìn)來,映著她雪白的肌膚,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面容仍舊美麗,只是比我出宮前憔悴了不少,連聲音也顯得虛弱不堪。
“靈玨,好久沒見到你了,怎的這么久不來找本宮說話?”
“娘娘鳳體欠安,靈玨怕打擾娘娘休息呢。”
皇后無力地笑了笑,“其實(shí)本宮每日都是這個(gè)老樣子,可是人人都是像你這般說,天承宮已好久沒人來了。有些人,我想他來他卻不來,有些人,來了我卻不想見。”
她的眼角因微笑而帶起淡淡的皺紋,眼中有無限的落寞,我心里明白她所指的想見之人。皓帝雖然每天都有派人來問候,各種良藥補(bǔ)品珍玩也賞賜不少,可是他自己卻極少親自來看望她。
這氣氛有點(diǎn)尷尬,我望向那些開得正燦爛的牡丹花,趁機(jī)轉(zhuǎn)移話題,“呀,娘娘,這些牡丹花可真是好看,難得在墨淵也能開得這么好,真是少見。”
一提到這牡丹,皇后眼中便露出喜悅之色,語氣也柔和起來,“這是醉粉,牡丹是赤霞的國花,在赤霞,牡丹有二十多個(gè)品種,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哪個(gè)地方,隨處都可見到盛開的牡丹。可惜在墨淵,只能種出醉粉這一個(gè)品種,而本宮最喜歡的品種是雙嬌,因其紅白相間而得雙嬌之名。靈玨,你喜歡雪嗎?在赤霞,一年有一半時(shí)間是在冰雪里,這雙嬌,既有雪一般的冰清玉潔,又有火一般的熾熱。”
皇后似乎來了興致,伸手指了指妝臺旁的一個(gè)紫檀雕花書畫柜,“那柜子的第二格,有幾卷綢畫,靈玨,你替本宮拿過來。”
這時(shí)恰好慧姑姑下去替她拿藥了,我正求之不得,連忙走到那柜子前,打量了一番,還故意拉錯(cuò)了一個(gè)格子,趁機(jī)瞄了一眼柜子里的物品。我捧著那些畫卷,在榻子前的案上攤開,畫卷上如我所料,全是各種各樣的牡丹花。皇后指著那些畫一一為我講解,蒼白的臉因?yàn)榕d奮而泛起一抹潮紅。而此時(shí)我也只能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聽她逐一講解各個(gè)品種。
“靈玨你看,這是金玉衣,在所有的牡丹花中,唯有金玉衣是黃色的,最為尊貴,只有皇族中人才能享有。再看這朵,這就是雙嬌,是本宮最喜愛的。”
“喲,這雙嬌果然是很特別呢,又紅又白的,既艷且清,想當(dāng)年娘娘將這花帶在鬢上,必定是風(fēng)情萬種讓人一見傾心吧。”
這話似乎引起了她的回憶,她的手指輕輕撫在那花上,緩緩摩挲著,眼中一片癡迷,半晌才回過神來。
“你這丫頭又嘴甜了。靈玨,等你以后到了赤霞,本宮猜你最喜歡的一定是這種桃之夭夭。你看,這桃紅色的花,可襯極了你的膚色,待本宮命尚衣局的人替你做一條裙子,就用這桃之夭夭做紋樣,你穿上一定好看。”皇后指著一款桃紅色的牡丹,語氣有點(diǎn)激動,眼中也閃著興奮的光。
我怔了一下,隨即應(yīng)道:“那靈玨先謝過娘娘了。日后若有機(jī)會,靈玨也想去赤霞走走呢。”
我這樣說不過是出于禮貌上的回應(yīng)罷了,不想皇后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一雙鳳眼徒然明亮起來,“靈玨,等你去了赤霞,你就會知道,本宮沒有騙你,赤霞真的美極了,一到冬天,四處都是皚皚白雪,天上卻是一片湛藍(lán),就像仙境一般美。你去了,就不想再回來了,不會怨本宮騙你的,你也會愛上那些牡丹花的,真的,明年冬天你就知道了,本宮不騙你。”
這皇后莫不是病得有點(diǎn)神志不清了,說這些莫明奇妙的話,讓我一時(shí)不知道如何接口,正有點(diǎn)不知所措時(shí),慧姑姑端著一碗藥進(jìn)來了。
“娘娘,該喝藥了。”
我趁機(jī)起身告辭,“娘娘,靈玨也叨嘮您許久了,先告辭了。那些牡丹花靈玨很是喜歡,娘娘可否把那畫卷借給靈玨,待靈玨讓人描下來,好用來做紋樣。”
皇后溫和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拿去吧,記得要常來和本宮說說話。上次本宮替悅妍出頭,非要把她嫁給凌飛,你不會怨本宮吧?如今本宮也想清楚了,強(qiáng)扭的瓜不甜,這事本宮以后再也不提了,你也別放在心上,以后記得多來天承宮。”
這話讓我徹底摸不著頭腦了,她竟然主動說不再提悅妍的婚事了?這是受什么刺激了?而且從她剛才說話的語氣來看,處處透著討好的意思,不過短短半月時(shí)間,變化竟然這么大。她這般與我修好,對她有何好處?她的病難道從心臟轉(zhuǎn)移到腦袋了?
“娘娘這話讓靈玨惶恐,靈玨哪會對娘娘有半分怨言,娘娘別多想了,休養(yǎng)身子要緊,靈玨得空會多來陪娘娘的,您別嫌靈玨煩才好。”
出了寢殿,我讓吉祥捧著那些畫卷,并沒有馬上離開,等了一會兒,果然見到慧姑姑拿著藥碗出來了。我迎了上去,裝作剛在花園走了一圈正好走到這兒的樣子,“姑姑,娘娘用過藥了?”
慧姑姑把碗隨手遞給跟在身后的侍女,笑著道:“還以為郡主已經(jīng)走了,剛才太匆忙,還沒謝過郡主呢。”
“姑姑怎么又跟靈玨客氣了。剛才在花園走了一圈,現(xiàn)在正要走呢。”
“那奴婢送郡主吧。剛才娘娘與郡主聊天后,心情很是不錯(cuò)呢,娘娘病的這些年來,一直郁郁寡歡,郡主若是有時(shí)間,還請郡主多到天承宮走動。”
我笑了笑,步子盡量放慢,“娘娘怕是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了吧,慧姑姑也是赤霞人嗎?”
“是的,奴婢是娘娘的陪嫁丫鬟,當(dāng)初陪著娘娘從赤霞嫁過來,都有二十多年了沒回過去了。”
“二十多年來一直沒再回去過?”
“其實(shí)也算是回過一次吧,就在娘娘嫁來的第二年,娘娘的父親隆安王爺病逝,娘娘獲陛下恩準(zhǔn)回去拜祭王爺,自那之后,便一直沒再回去了。”
“原來如此,也難怪娘娘如此想念,墨淵再好,終比不上自己家鄉(xiāng)好。”
說話間,不覺又經(jīng)過那棵火玉蘭,慧姑姑說道:“沒想到郡主的舞跳得這么好呢。”
我詫異地望向她,她笑著解釋道:“那天郡主跳舞時(shí),奴婢陪著娘娘遠(yuǎn)遠(yuǎn)的觀望了一會兒。”
我釋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中卻有些不安,那天跳舞的事,不知這天承宮里的人知道了多少,還有那個(gè)北凌云,老是隔三差五的遣人送火玉蘭過來,我的身份畢竟是北凌飛未過門的妻子,這些事兒若讓下人傳了出去,可是有理說不清。
那慧姑姑見我蹙眉沉默,笑了笑便道:“郡主請放心,天承宮一向管教深嚴(yán),不該說的話,天承宮的人一句都不會外傳。”
我心中暗自一驚,這位慧姑姑剛四十出頭,跟隨皇后這么多年,在宮中地位不低,果然是不簡單,單見我蹙蹙眉便猜到我的心思了。我朝她笑了笑,忽又覺得不對,這樣一來,好像我和北凌云之間真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急忙將話題轉(zhuǎn)移到今天真正的目的上來。
“以前聽聞皇后娘娘喜歡收集天下美玉,還以為今天在娘娘寢殿之中,會大開眼界,見到各種美玉做成的飾品呢,不想娘娘寢殿里竟是沒一件玉器擺設(shè)。”
“不過是外間傳聞罷了。”慧姑姑輕輕一笑,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提有關(guān)玉飾的事,又閑扯到別的事上了,我也不敢再提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