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慕寒此時心裡真是五味雜呈。
曾經他殺|戮過那麼多蠻夷人,因爲心裡的仇恨之火,對他們可謂殘忍??蓻]有想到,此刻在危急關頭救他的,正是蠻夷人。
看著花豹信馬由繮地從蠻夷軍中過來,厲慕寒的俊龐竟感到熱辣辣的疼。
一向桀傲不馴,目空一切的厲慕寒,要接受手下敗將拯救的事實,心理上可謂難受。再則,自己是蠻夷人,卻殺了那麼多同胞,這份愧疚感也讓他無法面對。
這兩種無地自容的情緒夾雜在一起,瞬間令厲慕寒相當語塞。
然而這不過是內心的情緒,於外表上,厲慕寒依舊將背挺得直直,神情冷傲,高高在上,宛若天神般跨坐在馬上??v使錯,他似乎也卻不下面子認錯……
威風凜凜的花豹來到面前,陡然翻身下馬,手握長彎刀,單膝跪地拜見:“臣花豹參見大皇子,救援來遲,還望夷王恕罪!”
厲慕寒一陣錯愕。
剎那,心田潛過一股暖流。
這聲“大皇子”意義非同尋常。這無疑是一種認可,一份原諒。
認可了厲慕寒的身份,原諒了厲慕寒曾經犯下的罪行!
而這份認可和原諒,是來自於蠻夷軍原兵馬大元帥花豹。
這就意味著厲慕寒將取得蠻夷軍隊真正的支持。
花豹身爲蠻夷兵馬大元帥,曾經被他辱罵過,打過,這時侯卻肯主動下跪參見。
厲慕寒錯愕與感動之餘,情不自禁飛身下馬,激動地健步上前,親手扶起花豹。
“花老元帥,快快請起!”
花豹在他的攙扶上起身,兩個身材同樣偉岸的男人第一次面對面打量著彼此。
厲慕寒道:“花老元帥,過去本王因被厲栩慶那個卑劣小人矇蔽,不知骨子裡流淌的也是蠻夷的血液,因此做下弒父滅國的暴行,如今深感愧疚!到底同胞骨血,今日,你們不計前嫌,本王實在感恩不盡?;ɡ显獛?,今天本王願意當著你的面,向各位蠻夷弟兄道歉!”
“各位蠻夷弟兄,本王對不起各位,今天本王當著你們的面立誓,必定手刃厲栩慶,割下他的人頭,祭奠父皇!以慰各位陣亡蠻夷將士的英靈!本王也必定重建蠻夷,讓各位弟兄都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厲慕寒喝令:“拿酒來——”
韓楓立刻令人去取了來,正要倒酒。厲慕寒卻沉痛道:“不!都給本王扛到父皇墳前,本王要當著衆兄弟的面,在父皇面前認錯!”
花豹動容,不禁微微頜首:“請!”
“請!”
一衆人馬到了花軼煬墳前,韓楓親自上前,給厲慕寒倒了一碗酒,花豹也倒了一碗。其餘將士每一排由前頭一人倒酒,依此傳遞,很快,每個人手裡都有了一碗酒。
厲慕寒舉碗道:“第一碗,我們一起敬父皇!不孝子在墳前立誓,他日必割下厲栩慶的頭顱,重建蠻夷,爲父皇報仇!”
他在墳前畢恭畢敬地灑下這碗酒,花豹也灑下這碗酒道:“微臣必當盡心盡力協助大皇子和小太子復國,請陛下拭目以待!”
隨後,將士們也都酒下了這碗酒。
第二碗酒,厲慕寒敬了花軼煬和蠻夷兄弟,感謝他們的不計前嫌並且致歉。
第三碗酒,厲慕寒灑地祭奠已經陣亡的蠻夷弟兄,沉痛懺悔。
三碗酒過後,厲慕寒冷肅著俊顏對花豹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懺悔、愧疚、立誓都無力改變目前的戰局。我們當務之急,就是要想想怎麼樣在短期內齊聚更多的兵力,攻下京城。守著邊關都府,被動挨打,實在不是本王的風格!”
“嗯,王爺所言甚是!”花豹深表同意。
厲慕寒冷眼一溜花豹帶過來的蠻夷軍:“這些兄弟本王估計也有兩萬之衆?;ū?,你眼下的兵馬究竟有多少?還有,這段時間,你究竟和小太子藏身何處,爲何檄文張貼出來那麼久,你們都未曾出現呢?”
花豹道:“此事說來話長,還是先行回府,花豹自當據實以告?!?
厲慕寒痛快答允。
一柱香工夫後,衆人回到邊關都府。厲慕寒與花豹以及衆將軍聚在議事廳內共商大事。
花豹講述了前因後果,以及如今在棲霞山的兵力和操練情況。什麼都說盡了,卻獨獨沒有說出花蠻兒。
“這麼說,你和小太子在棲霞山已經聚義了十萬蠻夷兵?”厲慕寒聽到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霎時精神抖擻起來。
他掃視了一眼衆將領,衆將領也都很興奮。
“是的,王爺。事實上,不僅僅有十萬。十萬只是兵將,另有八萬左右的老弱婦孺也齊聚在那兒,他們沒地方去,到處都在殘殺蠻夷人,他們只能躲在那裡?!被ū灰唤淮?。
厲慕寒微微頜首:“幸好有你們!如今若兩兵合爲一處,就有十五萬兵力,本王舉兵西進,直搗京城,也就有了底氣!”
“不!王爺,這十萬兵力不能盡皆合兵一處。至多,我花豹以及帶來的這兩萬兵力可盡歸王爺調用。而棲霞山所餘八萬兵力,必須留待原地以侯佳機!”花豹立刻斷然拒絕。
厲慕寒頓了一下,脣角慢慢浮現一抹冷笑:“爲什麼?不信任本王?”
“不!不是!看王爺想哪裡去了?”花豹連忙解釋,“同是蠻夷人,王爺又是大皇子,豈有不信任之理?只是用兵需要。王爺,花豹近來在棲霞山想了許多,於是畫下這一幅作戰路線圖,請王爺一觀,看是否合理?”
花豹取出一幅圖,把卷軸滾開,平鋪在了桌面。
霎時,吸引了厲慕寒以及衆將領的目光。
這一幅地圖畫得栩栩如生,山河地貌,州縣關隘,無一不攬。
韓楓一見這地圖,霎時腦海閃過了一個人影,擰眉問道:“花老元帥,這圖可是你畫的?”
花豹頓了一下,方綻開顏面誇張地笑道:“是,是我畫的。韓將軍,想不到我這個粗人也會畫畫吧?”
“噢——”韓楓的語氣裡猶帶幾分猜疑,但也微微勾脣讚道,“畫得很好!沒想到花元帥也是文武雙全。彎刀耍得好,畫筆也耍得妙!”
“哈哈哈哈——”花豹訕訕笑著,趕忙岔開話題,“重點不在於老夫的畫技,而在於這兩條路線。諸位請看,如果我們蠻夷軍兵分兩路,直搗大昭京城,是不是更好?”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在地圖上指引著。
“你們看,大皇子率領七萬兵馬從邊關都府出發,沿途攻下青曲、辰邳、大澤、安蘭、綏嘉,最後直搗京城。一共攻下五個州府。而小太子則率領八萬兵馬,只需要攻下煌寧、淮嘉,最終也能直搗京城?!?
花豹話音剛落,葛雄立刻就炸毛了。
“這不公平!憑什麼大皇子率領七萬兵馬,就必須攻下五個州府,才能直取京城?而小太子只需要攻下兩座州府就能取京城?你們這是安得什麼心?難道你們也想學歷史典故里那樣,兩隊兵馬,誰先入得京城,誰就坐龍椅不成?”
耿直的葛雄心直口快,這話問得擲地有聲,讓整個議事廳瞬間鴉雀無聲。
“葛雄,”厲慕寒厲喝,“你這說得是什麼話,閃一邊去!”
葛雄頓時面色一沉,悻悻然往後退了一步,那豹眼與花豹的豹眼對峙,電光石火般交錯了一會兒之後,韓楓的背影擋在了面前。
韓將軍是故意的,葛雄知道。
厲慕寒輕勾脣角,淡淡一笑:“葛將軍的確是不懂事。不過,他的疑問也很正常。這個問題遲早要面對,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ɡ显獛涍@是害怕我這個大人欺負小孩麼?還是不放心、不甘心把你們辛苦召集的蠻夷軍交到本王手中呢?”
“哈哈——”花豹似乎是怔了半天,這才仰頭笑道,“王爺和葛將軍多慮了!小太子是皇子,王爺也是皇子,本來就是親兄弟,一家人。何來分得彼此?”
“那爲何要兵分兩路?”韓楓追問。
“完全是戰略需要啊,”花豹答道,“這不是敵衆我寡麼?我們兩路兵馬就算合起來,也就是十五萬兵力,而大昭兵可有六七十萬啊。合在一起打,也有諸多難處,就算是僥倖勝了,必定也是損失慘重,十分危險啊。”
厲慕寒沉吟道:“也有幾分道理,接下去說?!?
“所以,咱們還是兵分兩路,我們在明處攻城掠地,引得厲栩慶將大部份兵力都集中這條路線對付我們。等到兵至安蘭或綏嘉時,小太子率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京城,彼時出其不意之下,大昭兵必然自亂陣腳,左右爲難,到時侯,我們就能一鼓作氣拿下京城了!”
花豹解釋道。
“原來如此——”韓楓等將領皆面色釋然。
花豹注視著厲慕寒依舊陰鷙的冰眸,笑道:“王爺所慮之事,絕對不會發生。不是說過,等我們兵到安蘭或者綏嘉時,小太子再發兵麼?所以,實際上,到京城的距離是一樣的。在距離一樣的情況下,極有可能會是王爺先行入京?!?
“再說,小太子根本無意於掙皇位。小太子自己也說,倘若王爺今後會善待他,善待蠻兒姐姐,善待所有蠻夷族人,那麼讓大皇子坐龍椅也是一樣的。大皇子畢竟是嫡長子,能力也卓越,小太子年紀尚幼,管理國事,未必如大皇子。故而未敢言,一定要坐上龍椅?!?
“眼下,緊要任務就是取厲栩慶的項上人頭,至於其他,就等到時侯再說吧?!?
“如果王爺真的擔心。那麼花豹也可以代表小太子與王爺約定,不以進京的先後順序作爲皇位取得的條件,如何?”
花豹言畢,淡定而坦率地注視著厲慕寒。
厲慕寒仰天大笑:“好!花老元帥所言,一套一套,皆是道理,思慮亦周全,不得不令人佩服。那就等到時侯再決定吧!兵分兩路,聲東擊西,此計甚妙!就依花老元帥之計吧!花老元帥不愧爲沙場老將,果然深有謀略!佩服!佩服!”
花豹郝然,略微難爲情的笑笑,客氣道:“哪裡,哪裡……”
“今天打了個大勝仗,又得了兵馬,制定了作戰路線,並且與花老元帥冰釋前嫌。如此喜事,值得各位兄弟們喝一杯!來人,備宴!今天,我們就痛痛快快喝一杯!也藉此機會,讓兄弟們都彼此認識一下。雖然本王手下的本部人馬大多數是大昭人,不過都對本王忠心耿耿,花老元帥及兄弟們都可以放心——”
這段日子以來,厲慕寒難得像今天這樣,露出了愉悅的神情。
於是,衆位將領都欣然雀躍。
但誰都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這是沙場死戰前的狂歡。
誰也沒有發現,議事廳的窗櫺外,一位清麗脫俗的女子靜靜站在那兒,默默竊|聽著……
棲霞山上,花蠻兒收到了花豹捎過來的信。
展開閱讀,只見花豹寫道:“啓稟公主殿下,花豹已經依公主之計行事,也都按照公主所言對夷王說了,夷王都同意了?!?
“公主殿下,依臣觀大皇子,對於皇位並非不上心。他若是真心不想坐皇位,必定言明,果斷推動。然而,夷王未言明,模棱兩可,這就說明他其實對皇位也是上心的?!?
“還有,請公主殿下放心,公主殿下的行蹤臣並未對夷王提起。並且,臣還藉著酒宴假意請求見公主殿下,卻遭到了拒絕。我想他們一定不會懷疑到公主殿下可能就在棲霞山?!?
“只是,臣私下覺得這樣公主殿下太委屈了。你何必隱瞞著,公主殿下這麼幫他,若他還不感動,不好好善待你,我們必定不會輕饒他!如今我們兵衆,而他兵少,臣就不信他不會忌憚三分!”
花蠻兒看了信,淡淡一笑,隨手就要折起。
花裘與花洛夫卻請求一觀。
花蠻兒隨手將信給了他們。
他們看過之後,對視了一眼,也替花蠻兒抱不平。
花裘道:“是啊,公主殿下,你何苦瞞著呢?這或許是讓他求你回去的最佳時機,不如趁機刁難他一下,我們幫你撐腰。他要是不來跪求你回去,你就不回去!”
“對對對,傲嬌一把?!蹦昙o較輕的花洛夫隨即附和,“我們幫你好好教訓他一下。”
花蠻兒笑著瞥了他們一眼,警告:“你們別多事??!本公主沒那麼矯情!我知道這是絕佳機會。不過,我本來就無意於回去,又爲什麼要抓住這個機會?等到攻佔京城之後,本公主就真的要退隱,浪跡於江湖了?!?
“唉,公主當真對夫君這麼心寒麼?不肯再給他一次機會!”
花蠻兒垂下長長羽睫,黯然神傷,幽幽輕嘆:“也並非完全是厲慕寒的緣故。你們攻下京城,爲的是取厲栩慶的項上人頭。這原是爲了天下公義??墒撬臼俏业挠H生爹爹。雖然我與他脫離了父女關係,不過血緣天性,確係存在。而我卻幫著你們去奪了他的性命。爲人子女,確屬不該?!?
“唉——公主當真不容易啊——”花裘與花洛夫聞言感慨。
花蠻兒苦笑,面露悽笑:“我可以躲在棲霞山運籌帷幄,唯獨不能進京城面對厲翉慶。所以,有朝一日可以進京城的時侯,我就不去了。你們要照顧好小太子。保護好他!”
花裘與花洛夫聞言,也都黯然,不知道如何安慰。
半晌花裘方道:“唉,你若真是我們蠻夷公主,該有多好??!至少,你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
花蠻兒幽傷地感慨道:“很多事情都是命中註定的。誰讓我們生來是皇室中人?我和厲慕寒因爲是皇族之人,所以纔會被身份對調不是麼?因此,我也囑託你們一件事,請你們牢記!”
“公主有事,儘管吩咐!”花裘與花洛夫都畢恭畢敬聆聽。
花蠻兒一把將花澤昊摟過來,叮嚀道:“你們聽著,依我預測,這皇位最終應該還是會由厲慕寒繼位。他是個霸道的人,要得到皇位並不難,多與他爭鬥,只會多傷亡,完全沒有必要。況且,澤昊現在年紀尚小,的確不宜料理朝政。所以,有朝一日進了京城,你們可爲小太子爭取,卻不可真的爭取,最終,你們還是要擁護夷王即位,不要再掂記龍椅了。就讓厲慕寒封澤昊一個逍遙王就行了。以表示澤昊毫無與他爭王位之心!”
花裘困惑道:“若如此,爲何此刻又要爭?”
花蠻兒道:“必須爭。爭了,夷王纔不致於欺負小太子,纔不敢小覷太子。讓他知道澤昊有你們這幫將軍護持著,他就不會輕易出手?!?
“然而,因爲僅僅依靠他的自覺和責任心而去善待小太子,本公主還是不放心。所以,本公主提出的兵分兩路,不僅是戰略上的需要,實則也是爲了小太子考慮?!?
“這樣分別率領軍隊攻入京城,將來天下人說起來,也會說復國也有小太子一半功勞,對於澤昊的名望將有非常大的裨益。因此,這步棋一定要走。爭與不爭,都是爲了保護小太子?!?
“花裘,你就依這個意思,替本公主給花裘寫回信吧。讓他將來就照這個意思行事?!?
“是,公主!”花裘畢恭畢敬答應了。
花洛夫則讚道:“公主思慮之縝密,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