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延伯府出來,安沐陽便沉默著回了府,他徑自走進(jìn)樂韻齋,耳旁似乎依舊縈繞著那首曲子,婉轉(zhuǎn)凄涼中透著莫名的神秘。他不知道《韶華錯》的由來,亦不明白當(dāng)初慕婉奏曲時的心境,疑惑似股無形的壓力堵在心頭,沉悶窒息。
錯付韶華嗎?
若真是這層意思,她指的可是趙沛言?
自己和慕婉,彼此雖有未婚夫妻之名,然早在慕府落敗的時候,就已知注定會是路人。他尚記得,德隆元年的秋日格外熾熱,他親自到江南郡城尋找,當(dāng)時她正由幾個仆婦護(hù)著逃亡。臟亂的破廟里,她華服染塵,極度狼狽,抬眸望向自己時,眼中濃濃的戒備與敵意。
或許,還有幾分慌亂與恐懼。
他笑著走上前,溫和道:“你是慕府的姑娘吧?在下是安襄侯府的世子。”
安沐陽沒有說是她的未婚夫,亦沒說接她回京是何目的,而她只是凝視了自己幾眼,跟著闔眼就起身,整理了衣著從容的回道:“我跟你走。”
就那樣,他從江南郡城回來的時候,身邊多了個她。
慕家老少被處刑的時候,他警惕著陪在她身邊,擔(dān)心慕婉是否會突然情緒失控,突然在集市人群里哭鬧瘋狂。而她卻沒有,靜靜地立在那,目視著刑場上的一切,始終沒有說話。
回去的路上,她說:“安世子,我想報仇。”
當(dāng)時他正好奇著對方,卻被她眸中的堅定所震撼。條件反射的問道:“你想怎么做?”
慕婉回得很輕很柔,盡管壓抑著情緒,嗓音卻是哽咽著,她說慕府只剩她一個了。她說她父親忠君愛國最后落得這般下場,死后定難以瞑目。她說,她要替慕府洗去冤屈。她說怎么做都可以……
慕婉第一次和他說這么多話。
安沐陽清楚的感受到她心底的恨意,不知為何,脫口而出就回道:“我?guī)湍恪!?
他知道她沒有相信,亦清楚對方周身的戒備與抗拒。
可她只是個女子,是個無依無靠的少女,所以她需要幫助。
走到臨窗的書柜前,安沐陽取過天青暗刻紋的盒子回走擱在桌案前。后坐在交椅上,整個人閉目不知再想些什么。修長的手指將蓋子打開,取出里面的信件,一封封拆開攤在桌前,好似過去和她的回憶。
“阿婉。趙沛言定會待你好的,你跟著他,至少不會有危險。——德隆二年春”
“阿婉,你笑著告訴我,說將軍很寵你很信你,讓我放心。可從你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你并不快樂。——德隆二年夏”
“阿婉,你急著催促我,說有什么法子可以讓將軍家破人亡?我問你怎么突然這樣著急
。你說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依舊找不到證據(jù),既然這樣,倒不如索性了斷。我知道,你是不想再留在趙府,連最初執(zhí)著誓要還慕家清白的念想都放棄了。你不想等。是因為心動搖了,你害怕自己愛上仇人,對嗎?——德隆三年冬”
當(dāng)拆出某封信的時候,安沐陽停止了動作,僅呆呆的望著上方的內(nèi)容出神:“阿婉,你問我為何沒有再說親?我知曉這話你說出口,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我淡淡回了句家中尚未安排。你以為是繼母疏忽,闔下雙眼的時候,濃密的睫毛掩住的是你苦澀的失望。”
其實,真正的答案,他也不知道。
安沐陽輕嘆,回想起當(dāng)時在清華寺后山時候的場景,或許有些事彼此均沒有點(diǎn)破,就總是這樣朦朦朧朧的。她問的那個瞬間,心底曾有個回答,可終究沒有出口,因為早已失去了資格。
他知道,趙沛言待阿婉是真心的好,尋覓了多年的女人,即使別有目的的接近他,依舊沒有懷疑和冷落。
松開手中的薄紙,安沐陽時常想,若當(dāng)初趙沛言早自己步抵達(dá)郡城,或許今日的她就不會紅顏早逝。思及此,心底的嘲弄和諷刺不斷涌出,他從來都不是悲春傷秋之輩,是自己親手將她送給的趙沛言,當(dāng)年不曾后悔,如今緬懷些什么?
因為那首原以為再不可能聽到的曲子,還是沈嘉芫那個莫名其妙的故事?
他總覺得,故事里的男子,有他的影子,而又有所不同。
因為,慕婉是被他蒙在鼓里的,她饒是聰慧,政治上的事到底不明根底,如她臨死前所說。這場陰謀,是錯在她不自量力,亦誤信了自己。從來就沒有人逼著她做這些,而踏入旁人的圈套,只能說她太過愚蠢。
“大哥,你在嗎?”
屋外響起安沐陪的聲音,邊收著桌上的信件,邊沖外應(yīng)了聲。后者進(jìn)屋,瞥見對方身前的東西,就好奇地望著兄長,忍不住問道:“大哥你許久沒碰這些了,怎的……?”
從慕婉死后,他就沒有再寫過信。似乎即使從未想過送出,可收信人消失了,他便也失去了動筆的意義。
“只是看看,你找我什么事?”
安沐陽慢條斯理的整理著,倒是亦不著急,緩緩地收進(jìn)盒子,抬頭見對方吱唔,便言道:“身上的傷,怎么樣了?”
提起那次這書房里的事,安沐陪就滿臉不自在,“沒什么大事,畢竟是個女孩子,能有多少力氣?”
“沒有力氣,不也刺中了你?”
對上兄探究的目光,安沐陪干咳了兩聲,“是我太疏忽,沒想到她那樣狡猾。”
“狡猾……”安沐陽喃喃著這兩個字,“是跟過去不同了。”
“可不是?”
提起沈嘉芫,安沐陪似乎極有興趣,抬眸問道:“你和三弟,剛從沈延伯府回來嗎?”
“嗯
。”
半晌沒聽到動靜,安沐陽見對方依舊望著自己,想起方才的話,若有所思的問道:“你是來問她的?”以為還是因上回著了道而耿耿于懷,便添道:“她不是過去那個單純的少女了,你我都小瞧了她。”
安沐陪話都沒問出,直接被對方點(diǎn)明,尷尬窘迫的神色越發(fā)明顯。為了遮掩,故意轉(zhuǎn)了話題問道:“沈家老夫人,又和大哥你提那回事了?”
“她說她的,娶不娶我的事。”
安沐陪知曉他根本不在意,可還是忍不住勸道:“母親都已經(jīng)給駁了,怎么沈老夫人還想著?再說,便是有意,也該讓三弟娶他們沈家姑娘啊。何況,這種事哪里能和大哥你直接商量,她只是占了個外祖母的輩分,又不是真……”
“二弟,你越說越不像話了!”
安沐陽突然凌厲打斷,“我的親事,沈老夫人知曉不是光母親同意就可以的,必然是要跟我商量的。”
“還是沈家的四姑娘?”
安沐陽皺眉,緩緩搖了搖頭,“沒說明確,不過提了她們府八姑娘幾句。”
“什么,八姑娘?”
安沐陪大驚,“她比六表妹年紀(jì)還小,怎么會選她?”說著望向兄長,難免感慨的上前勸語:“大哥,當(dāng)初您是因為慕婉,說就知道她喜歡你,若是成親許是會影響她情緒繼而影響計劃,可如今計劃已經(jīng)落空,您也該替自己打算下了。”
望著臉色越發(fā)陰沉的對方,安沐陪補(bǔ)充道:“您可不要說,還真對慕婉動了情?”
這話,若說是問話,更多的卻是提醒和警告。
“我想,當(dāng)初就不該造那個騙局。”
聽出他話中的后悔,安沐陪忙安慰道:“當(dāng)時慕婉自己想法堅定,且親人全都死了,你若告知她真相,她必然是活不下去的。其實大哥您也別悔,待她亦算不錯了,趙沛言那些年不都將她當(dāng)寶貝給看著?他們夫妻感情篤厚,大哥你自己的事倒給耽誤下來,還不知是誰吃了虧。”
“何時這樣多話了?”
安沐陪就堅持道:“我這是替你不值。”
“終究是我騙了她,即使她接受不了真相,可不會活的那么累。”安沐陽話說著,突然頓了頓,低語道:“二弟,你可知曉?我今日又聽著那首曲子了。”
“什么曲子?”
安沐陽沉默,轉(zhuǎn)瞬才復(fù)道:“你說,那道士說阿婉不能輪回,那她會在哪里?”
聞?wù)邷喩砦⒄穑€想著這個事?
安沐陪不愿見兄長如此,想著就言道:“大哥,方才我見到父親,他說前線又傳來了捷報
。”
“這場戰(zhàn),比過去都要順利啊……”
聽不出兄長感慨話語里的感情,安沐陪只是擔(dān)憂的接道:“趙沛言帶領(lǐng)的軍隊勢如破竹,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早已建立了不少威信,戎狄原就是螳臂當(dāng)車,是給趙沛言那小子機(jī)會樹立軍功呢。”
“如此順利,怕是過不了幾個月就會凱旋而歸。”安沐陽的話依舊不疾不徐。
“大哥,您怎么都不想個法子?父親說,照著這個情形,許是入秋之前就能夠回來,圣上原就寵愛他,這回可還了得?”
安沐陽卻漫不經(jīng)心的笑了,“想法子,想什么法子?他在替皇朝辦事,大勝戰(zhàn)可是好事,難道還要看戎狄勝了的好?”
“大哥你明知道父親擔(dān)心的是什么,還說這樣的話。他近來就多責(zé)怪你,說你消極連計策都沒了,長此以往可不好。”安沐陪見對方如此悠然就不冷靜了,復(fù)建議道:“這場戰(zhàn)到這個份上,就算是換了主帥,還是能夠贏的。你倒不如就聽了父親的話,給趙沛言送份大禮,提前祝賀他立在大功,豈非是好?”
他的話方落,安沐陽看向他的眼中就充滿濃濃的警告和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