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下,屋檐行廊下垂掛著的紅穗燈籠陸續點上,如星火的燭光在晚風中搖曳,渲染出層層光暈,靜謐祥和。內室里,褪了珠釵的沈嘉芫坐在妝匣前,雕花鳥獸紋的精致小梳穿梭在如緞的墨發中,青澀尤嫩的面頰上掛著淺淺笑容。
此時方過戌正,離各院落鎖還有些時辰,完差的仆婦已回到院后的棲所,周邊只余花葉低語的碎聲。月光落在菱花欄窗上,朦朧夜景折射眼前,平添了幾分飄渺。
頃刻,門口有雜碎匆忙的腳步近身,“姑娘、姑娘……”
焦躁慌亂的嗓音,是劉媽媽!
沈嘉芫側首,目光不解地瞅著眼前已拐過屏風的來人,好奇地問道:“這么晚,媽媽怎么過來了?”
劉媽媽神色緊張,本梳得齊整的圓髻發絲亂開,往前兩步不管不顧就跪在了六姑娘身前,伸手拽住對方衣袖,央求道:“姑娘可要救救阿葵,您還記得不?當年她還曾伺候陪伴過您。”
沈嘉芫知曉,阿葵是劉媽媽的閨女,現正在胞弟三爺沈令鴻屋里當差。
她倏然立起了身,不急不躁地接道:“阿葵出了何事,你怎么行這么大的禮?香蕾,快扶媽媽起身。”繞開了圓錦杌,不自覺同對方拉開了距離。
素愛顏面的劉媽媽卻堅持不愿起來,不斷搖頭目光嚶嚶地瞅著已換了松綾云錦緞寢衣的主子,徐徐道:“老奴母女得夫人恩德,亦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分才能有幸伺候您和三爺,從來都不曾起過任何歹念。姑娘您是知曉阿葵性子的,素來對您和三爺都是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做出于主子不利的事來?方才老夫人讓葛媽媽去明鏡園,湊見爺正與院里的侍婢們嬉鬧,眾人都咬定指著阿葵說是她唆使的。”
話至此,劉媽媽容色頗惱,“姑娘、姑娘,這等無稽之談,必然是旁人嫉妒阿葵才故意誣陷,還請您代她向老夫人求求情。”
沈嘉芫心底暗道變故來得竟然這樣快,看著憂心如焚的劉媽媽開口回道:“事兒既然都驚動了祖母,媽媽不如去廣盛樓找母親做主。如果阿葵當真是無辜的,誰還能虧了她不成?”
“老奴去見過世子夫人……”劉媽媽眼眶微紅,緊咬著干涸的雙唇,面色復雜,卻遲遲接不下去。
沈嘉芫則似明白了什么,三爺是蔡氏唯一的兒子,是沈延伯府的嫡孫,今后必然承襲爵位。府里長者,對他的教養必然更嚴厲重視,定是寧冤枉錯懲婢仆,亦不可能將存有異心的奴才留在他身邊。
何況,除卻自個,蔡氏對子女的教育原就不松懈。
“老夫人是怎么處置的?”
劉媽媽急促難安,“現交給了錢媽媽,姑娘您從前不關心后院里的事,老奴告知您,阿葵已經挨了板子。”說著抹了抹眼睛,戚聲道:“好好的身子挨了打,今后都難再有前途。奴婢現在也不求著其他,只盼姑娘能開口,在老夫人面前替她說幾句話,保住阿葵一命。”
她口中所謂的前途,必然是指在沈嘉芫胞弟身前。爺屋里的大丫鬟,最后十有八九都是要被收房的,劉媽媽當初怕是花了許多心思才將阿葵安置在三爺身邊。
然而,沈府治家甚嚴,是根本不容有人教壞主子的。
這個道理,今兒在老夫人面前,沈嘉芫已經深深體會到了。她雖不清楚阿葵是否有做出誤導主子的事來,然對于劉媽媽的所作所為,卻難起任何好感。
“這樣啊……”她語氣微長,神色微倦地掩手打了個哈欠,似有為難的回道:“媽媽,我定是信你話的。或許祖母誤會了,你平時那般疼我,怎么可能私藏禍心?阿葵如果真的沒做那等事,錢媽媽亦不會冤枉她的。”
劉媽媽的眸中便有了驚訝,姑娘這是不打算去頤壽堂求情了?
她怎么會,怎么可能?
對上滿是不可思議的劉媽媽,沈嘉芫往前兩步,親自扶她起身,笑著低語道:“媽媽照顧我這么多年,說句咱們主仆間的話,我亦能說是你教導著長大的。往常犯錯,你亦規勸提點,總時刻提醒著我身為大家閨秀的品行和修養,提點我分辨是非,處事要周到不能落人口實。媽媽費心多年,相信祖母亦是看在眼里的,她那般疼我,不用我去請求,她必然也會網開一面,你說是不是?”
說完望了眼屋外,感慨般嘆道:“都這么晚了,估摸祖父都回了內院。媽媽定不希望我莽撞地闖過去,被人說為了個奴婢去沖撞長輩,是不是?”
對方的輕聲慢語入耳,劉媽媽雙眼驚呆,心底是怎么想怎么覺得別扭,總感覺六姑娘反倒更像在責怪自己。然而,眼前少女溫柔恬靜,笑盈盈地看著自己,神色間盡是安撫,較從前卻多了份成熟與穩重。
“夜深了,媽媽還是快些回去歇息吧,明兒清早我去頤壽堂請安時替你問問阿葵的情況。”
明早?
劉媽媽心慌,誰不知錢媽媽教訓婢仆的手段有多厲害?處置起來是斷不會留絲毫情面。她若當真顧著自己是清涵院里的管事媽媽,世子夫人身前的紅人,便不可能對阿葵動板子。
要是過上一夜……自己閨女可還有命?
當下,她的目光落在正轉身朝床前走去的六姑娘身上,追上去央求道:“姑娘,您就當看在老奴這么多年忠心侍奉您的份上,替阿葵求個情吧。只要您開口,不管是老夫人還是世子夫人,都不會忍心拒絕的。”
沈嘉芫卻側首輕笑,糾正道:“媽媽這話可錯了,我是個姑娘家,饒是祖母母親再疼我,還能勝過三弟?現兒我跑過去,且不說是否會惱了祖母,便是看在旁人眼里,說不準反令人對媽媽你做深想了。畢竟,阿葵是外院里伺候三弟的,先不說她是否當真挑唆,身為婢子沒有提醒主子亦有失責,奴有錯當罰,這是自古的規矩。”
她說著話鋒頓轉,言辭間透著嚴厲,“你是我身前的老人,可不要和阿葵犯同樣的錯。我自知道媽媽是太過擔心阿葵,可明知是錯還要我去做,回頭祖母追究起來我亦不好替你求情。”
這、這話……恁得懾人!
劉媽媽大為驚訝,雖知近來主子有些變化,然自個看著她長大,對方心性如何難道還會不了解?
當真還是那個說話做事不經大腦的六姑娘嗎?
旁邊的香薷香蕾則面面相覷,聽了這番對話,自然能察覺端倪,望向劉媽媽的目光就有了些異樣。
沈嘉芫卻徑自掀開被角躺了進去,依舊風輕云淡地詢道:“今兒是誰值夜來著?”
還在怔神的香蕾忙上前兩步,福身道:“回姑娘,是奴婢。”
攏了攏肩上的青絲,沈嘉芫漫不經心地點了頭,擺手道:“嗯,都安排著下去吧。”方落枕,亦似想到了什么,仰著腦袋朝劉媽媽輕道:“媽媽不必慌張,既如你所說,對我和三弟都忠心不二,祖母怎么都不會虧待了你們母女。”
頗有種說她庸人自擾的意味。
劉媽媽自知從前都做了些什么事,往常還不覺怎樣,畢竟誘哄下主子便能平安過去。而此刻,心底卻最是忐忑,偏得對方說話還是這般語氣,教她怎么再央求?睨了眼旁邊的二婢,心頭縈繞著的疑慮越發深惑,姑娘下午明明都見過了老夫人,為何遲遲沒有指令和動靜?
思慮間,香薷已上前落了帳幔。
聽得眾人離開床榻前,沈嘉芫才緩緩揚起唇角。原想著離開頤壽堂前老夫人的憤怒,她會很快命人調查了劉媽媽做番處置,卻不料她首先尋了阿葵的麻煩。
世子夫人沒有出面幫她,終究是愛子之心過多吧?
然而,她為何要這般待自己?母女間,若是不喜愛,又何必特地表現地那般緊張?如若是當真在意,亦或是心疼彌補,便該設身處地地替自己著想才是。
即便是身活兩世,沈嘉芫仍舊想不明白,其中有太多說不過去的地方。
次日,沈嘉芫起身原以為會見再見到劉媽媽,然對方沒有出現,不免好奇地詢問起身旁的婢子。后者手邊動作頓了頓才答道:“姑娘,聽守門的婆子說,昨兒半夜錢媽媽取了對牌親自來請了劉媽媽離開,到現在都還未回來呢。”
沈嘉芫面無波瀾,輕輕“哦”了聲。
去廣盛樓請安的時候,屋里的紫堇回話,說世子夫人已經去了頤壽堂。沈嘉芫表情微滯,正在思考是在此等候還是直接過去的時刻,七姑娘沈嘉薏帶著婢女走了進來,見到屋內的人她似乎有些驚訝,“姐姐來啦?”神態亦是溫和。
沈嘉芫頷首打過招呼,淺笑而應。
氣氛正有些僵硬時,院門口有仆婦道“夫人您回來了”的話語聲傳進,沈嘉芫同沈嘉薏皆站在門旁,迎著對方進屋后才請安。蔡氏氣色不佳,眸光定定地鎖在乖巧的長女身上,擺手遣了七姑娘退下。
沈嘉芫覷著對方面色,湊近了親切喚道:“母親。”
蔡氏凝視她幾眼,跟著緩氣開口:“芫兒,你可知曉劉媽媽母女的事?”
“女兒聽說了些,是阿葵犯了錯。”
聞者便似乎更是驚訝對方平靜,打量著再道:“阿葵犯錯,原是該重罰的,不過老夫人看在劉媽媽伺候你多年的份上,只將她配了人遣到莊子上去。至于你的乳娘……自認為嬌女無方,怕今后誤了你的前程,已經主動請辭離開清涵院。”
這等安排,沈嘉芫略感意外。挑唆誤誘主子……就這般輕巧的處理?
劉媽媽欺上瞞下多年,就這樣草率,難道是要保全誰的顏面不成?
她還在揣測之際,青著面色的蔡氏沉聲又語:“老夫人親自選了人去清涵院伺候你,是葛媽媽的弟媳許媽媽,今兒傍晚就會入府。”語調中,隱隱透著幾分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