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在苗城的第三夜,天下大雨,這雨勢與燕地的綿綿細雨大為不同,雨點粗大且快速,不時有人從雨幕中跑過,連連喊疼,楚青不顧謝子竹的勸阻,仍跑出了客棧。跟在謝子竹一旁的小童感嘆道,“這楚姑娘看起來冷冷的,對她弟弟倒是很牽掛啊”。
謝子竹沉吟片刻,“怕她這一趟并不是為了那小南瓜”,他隨口說道
“啊?先生,你說什么?”,小童沒有聽清楚,不禁多問了一句
“沒什么,給我拿把傘來”,
“這么大的雨,先生莫不是還要出去?”
“我們少奶奶都去了,我能不去?”
“她真是我們少奶奶啊?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呢?”
“早晚的事吧”,謝子竹意味深長地笑了。
大街上空無一人,楚青身上沒有披著雨蓑,很快就被淋了個遍,她急急地往碼頭跑去。天色已晚,雨夜路邊是不點燈的,她一襲白影倒也不甚突兀,穿梭在雨中,也引不得什么注意。謝子竹不慌不忙地跟在身后,若她真是去尋那小少年,自己便是高看她了,便看看她這么一出究竟與自己想的是否相同。
楚青憑著印象走到了苗城的碼頭,她四下環顧,見四下無人,便跪在一邊,開始在水中摸索,她幾乎整個人都要埋進去了,這人還真是重的很,好不容易摸到了他的手,可雷震霆著實太重,要將他拖到岸上來,也不是楚青一力可以為之。
正一籌莫展的時候,頭上突然出現了一把傘,謝子竹面帶滿意地看著楚青,“少奶奶快起,此等事,子竹來做便可”,他把傘往楚青手上一塞,便蹲下身,用力將水下那人拉出,果真是昏死過去的雷震霆。
楚青拍了拍他的臉,毫無反應,便在他的胸口用力壓了幾下,仍是毫無生氣,楚青將他的嘴摁開,將口中的污物清除出來,繼而便要俯下身去。
謝子竹一驚,“你做什么?”
“救人”
“你…你…這樣救人?”
楚青沒有多理會他,便往雷震霆口中吹了兩口氣,繼而又交替著按壓他的肋部,過了好些會,他總算咳出了水,他掙扎地睜開眼睛,雨水打在他的臉上,痛感使得他更加清醒了一點。
“我這是在哪?”
“殺你的人是誰?”
“我沒看清,但一根筷子從我胸口穿過,我便不省人事了”
“你命硬著呢,再往右一分,神仙也救不回你”
“姑娘,你救我做什么?”
“我想你比我清楚,有人要你的命,我也想要,但我要的是活的”
“此話怎講?”
“以后你為我效勞,如何?”,楚青也不顧謝子竹就站在一旁,說出的話倒是讓他側目。
“我為你效勞?”,雷震霆畢竟是鐵錚錚的漢子,要對一個小姑娘俯首稱臣,著實不愿。
他掙扎地爬起,卻四肢無力,又重新摔在了泥濘的泥灘上,“我師兄呢?”
“你會出現在這,你還問你師兄?我不過編了一個子虛烏有的腐肉蟲,他們便棄了你,就算你此刻回去,奪你命的人出現了,他們不一定保得了你,這樣,你還要回去,我不攔你”,她說完便靜靜地看著雷震霆的眼睛,目光似雪,澄澈而靜謐。
雷震霆聽聞自己的同門師兄弟就這么將自己拋尸野外,心中又驚又痛,閉上眼睛,雷士云啊雷士云,枉我幫你一步步走上今日的位置!
過了許久,雨漸漸的小了,雖然楚青早已濕透,可謝子竹仍將傘舉在她頭上,三人都淋成了落湯雞,最后,雷震霆緩緩張開眼睛,他聲音低沉而沙啞,“我不做殺人放火之事”。
“我也不做”,楚青見其答應,心中長舒了一口氣,沒辦法,這江湖險惡她已見識了,只能憑一己之力為自己謀得更多的力量,而這雷震霆雖然行事魯莽,可功夫卻是虎嘯門一輩人中的上乘,自己救了他的命,姑且拿來一用吧。
“我叫楚青,我現在要你去做一件事”
“可我現在這幅模樣……”
“所以我要你去濰城療傷”
“濰城?怎么去?”
楚青站起身,她望了一眼謝子竹,“我想這位謝先生會安排的”。
謝子竹挑了挑眉,“少奶奶怎么知道我會安排呢?”
楚青將他的傘推了回去,雨已然小了許多,她說道,“那不然你來干嘛?”
謝子竹無言以對,這伢子好厲害,嘴上不饒人,敢情那池硯中意的是這口味的啊。
有了這么個身份,楚青就被謝子竹和一眾人請去了鴻運客棧,這倒也是舒服,小二早將“陽春面”的寒磣給忘了,給楚青放了一桶熱乎乎的洗澡水,他來敲門,“少奶奶,這水都燒好了,您看趕緊下來,著涼了就不好了”。
楚青呼的一聲打開了門,她眉頭微蹙,“哪有涼水,我自己備一桶便好”,十多年來,云中鶴囑咐只能用冷水沐身,現在這么一桶熱騰騰的水,不習慣,還是算了吧。
“可……”
“照做便是了”
楚青沐浴后,頭發濕噠噠地披在身后,鴻運客棧的后院都是清凈得很,沒有閑雜人等,只有一片的花花草草,倒真是好看。謝子竹走到后院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一個一襲白衣的女子安靜地倚靠在木欄邊,沒有一貫的清冷,也沒有偽裝的鎮定,她的疲倦像是她放下來的發,松松散散,一覽無余。
“這兒風大,少奶奶若是受了涼,就不好了”,小二向自己匯報她只肯用冷水時,倒是讓他有所擔憂,這女子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回事。
“謝先生”,楚青聽到有人前來,立即恢復了一貫的警惕和疏遠,“我撒這謊實屬無奈,先生私底下就不必這么嘲諷我了”
“少奶奶言重了,就算尚且天下人不識得你,可流光劍在此,便如二少,您任何請求,子竹必將全力以赴”
“有阿南的消息了嗎?”
“暫時還沒有消息”,謝子竹微微低頭,這一小少年怎么就消失了呢?幾乎都快把苗城翻過來了,卻仍是毫無進展。
“還有一件事,先生能幫我打聽嗎?”
“少奶奶請講”
“可否幫我打聽‘六鳶婆’”
謝子竹心中一驚,先前在船上的時候,便略有擔憂,這看上去平常實際上身懷本事的姑娘若和自己是一個目的,此趟怕都多生事端,沒想到,無巧不成書,她要尋的這六鳶婆恰恰就是自己要找之人,可眼下她這身份,自己究竟是幫還是不幫?
“那六鳶婆在苗城中部的‘五毒村’,離這里有一天的車程”
“謝先生可否借我馬車一用?”
“少奶奶,子竹在這兒仍有一些事宜需要處理……”,原計劃是五天之后,物料備齊,一行人再一同出發,那五毒村恰如其名,村中毒物眾多,危險遍布,只身一人前往,想要生還只怕太難。
“謝先生無須跟楚青前往,若可以,還請您多多幫我留意阿南的消息”,楚青說完這話,躬了身,便從謝子竹身邊走開了。
是夜,馬廄中便少了一匹馬,小二來通報的時候,謝子竹長嘆,這二少身邊怎么盡是些不省心的人啊,他喚來影衛,“青龍,速速跟上她,她機靈得很,切莫被發現了,輕易別出手”
“是,先生”,一人閃過,聲音消失在空中。
楚青策馬往苗城中間奔去,身在異鄉,謝子竹他們比自己更有可能找到小南瓜,而云中鶴這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是旁的人曉得了他現在身受重傷,青山還不亂了套?如是想著,又往馬屁股上甩了兩鞭,說起騎馬,也還是云中鶴教的,眼下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一個性命岌岌可危,一個下落不明,楚青心急如焚,卻又毫無頭緒,只好見機行事。
不分晝夜地趕路,總算在第二天天亮之前趕到了。村前一塊破破爛爛的牌匾上寫著一行苗文,怪的是,下面又用燕地的文字寫了一行,這才讓楚青認得這便是她要找的五毒村。她將馬綁在一旁的樹樁上,徑直走進了村子。
村口坐著一年輕人,正捧著一本書看得井井有味,楚青定睛一看,那扉頁上竟是燕地的文字,楚青頗有些激動,便上前問道,“敢問——”
話還沒說完,那男子將手一橫,“此村燕人進不得,姑娘請回”。
楚青立著不動,她語氣堅定,“今日我一定要進去”
“我勸姑娘還是早些離開,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男子看也沒看楚青,說完便又繼續看他的書。
“不該來也來了”,楚青言畢便往村里走了幾步,約摸走了十步,身后才響起了那人的聲音,“你是何人?”
“我要見六鳶婆”
那人臉色一變,隨即笑得鬼魅,“阿婆可不是你們想見就可以見得,你得拿東西來換”
“你要什么?”,楚青將手上的流光劍握得緊了點,若知道這是天下人眼饞的寶物,自己便不帶著防身了。
“我不要你那劍,我要你——一片指甲”
那人動作好快,幾步便飄到楚青面前,楚青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已把她的手抓住,眼見便要生生地將她的一片指甲摳下,可楚青仍是面無表情。
那人不禁問道,“你不怕?”
“怕你會不要嗎?六鳶婆我一定要見!”,楚青說完便咬住牙根,十指連心,那可是鉆心的疼。
男子放開她的手,笑了兩聲,“燕地竟也并非膽小如鼠之輩,不過我勸姑娘還是不要上前,前方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多謝前輩放楚青一馬”
“等你活著出來,再來道謝也不遲”
楚青轉過身,往前走去,身后的男子望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繼而重新坐在門邊,捧著書看了起來,而她,只是一直往前走,她從沒回頭,她也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