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瓜常想,若不是那日,那么他和阿青將永遠呆在這美麗祥和的青山,過著他們平淡而安穩的生活,而不是踏上一條回不了頭的路。
林常山下山以后,小南瓜沒了平時打鬧的人,幸而池硯的雙腿一天天靈活起來,時常陪著小南瓜山上采藥,一路上兩人談笑風生,好不自在。
是日,小南瓜回到莊中便把藥簍往前院地上一扔,跑進伙房,沖到正在煎藥的楚青面前,他喜形于色,眉間滿是一股期待。
“師姐,池硯哥哥告訴我苗城非常好看哦,那兒的草能長這么高!”,他在自己的胸口中比劃了一下,沒看到楚青的臉色愈發鐵青。
“你說,等師父回來,讓他帶我們去苗城玩玩好了……”,他興奮地說著,“那兒還有象呢,池硯哥哥說……”
楚青將蒲扇一丟,“去山上采藥去”。
小南瓜摸不著頭腦,“啊?采藥?我才剛剛回來啊”
“我叫你去采藥,雪翠林西南方,金線蓮五株”,楚青看著他,眼神篤定,面容嚴厲。
小南瓜不知道楚青又吃錯了什么藥,嘴一癟,輕哼一聲,至少跑回前院,嘟嘟噥噥地重新上山了。
待小南瓜走遠,楚青沖到前院,對著拄著木拐的池硯,劈頭蓋臉罵道,“你很愛說么?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們,以云游四海為樂?你向阿南說這些有意義么?難道你還真信柳什么的,阿南是苗城人?你以為你是好意?你以為阿南就想回家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池硯一反對楚青的平和態度,言語咄咄,楚青更是怒從中來。
“阿南的事不用你管!給我走!你腿已經好了,不許呆在上池莊!”,楚青似乎真的動了氣,一番話說完,她有些氣喘,卻仍努力地抑制胸口的起伏。
池硯看著眼前執拗的人兒,他握了握拳,吐出了兩個字,“楚青”。
他們互相都不經常叫對方的名字,更不會想林常山、小南瓜那樣親昵地互相叫喚著,此刻,他的兩個字聽起來特別沉郁,可容不得楚青多想。
她看到眼前的人往自己這走了兩步,然后他將木拐往地上一插,走到自己的面前,接著,她便被緊緊抱在了懷中。
明明是如此快的動作,可在她的眼里成了一幅幅的畫卷,每個動作,到他此刻在耳邊的每片呼吸,都彷如拓畫刻在腦海里。
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楚青,因你,我才想留在這”。
那一霎,楚青找不到任何字來形容,明明池硯已經教會她不少的字詞,可都在那一瞬變成空白。
很多年以后,當她熟讀四書五經時,她才明白,那一瞬是萬籟俱寂也是塵埃落定,是平地驚雷也是命中注定。
可他很快便松了手,從她耳邊錯回來的時候,他說,“等常山歸來,我便離開”。
他退回到原來的那方土地,分厘不差,就這么默默地看著她。
楚青的臉看不出一絲表情,她的身體有著明顯的僵硬,她的目光停駐在她腳前的土地上,一只螻蛄不知從何冒出,緩慢而沉重地拖著一塊不知從何而來的食物。
她伸出腳將它死死踩住,碾了碾,“好走,不送”,她轉身便要走。
池硯望著她走了一步、五步、十步,終將前方的木拐一拿,快步上前,他抓住她的手臂,將其轉到自己面前。
“楚青,跟我走”。
他還是說了,不顧對常山的承諾、忘卻南星的呢喃、更拋開了池天允似威脅般的叮囑,他只記得他螓首蛾眉的母親溫柔的聲音,“硯兒,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她不是大家閨秀,不是江湖俠女,更不是江湖人口中“更美麗、更有才情、更柔情似水”的女人,她只是一個稱不上大夫的醫女,身于這荒野之中,卻讓他無意間失了魂。
從他朦朧間眼前出現的白影,到生死相依時她無意流露的情感,他從來不知,二十余年竟不敵三月,可南星……
想到南星,他的手有點松開。
楚青順勢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心跳得厲害,似乎一生還從未有過這樣的躍動,可她似乎什么都不懂,卻又一切都明白。
“池硯,你當我是什么?跟你走?你憑什么?在我眼里,你連這青山半分都不如”,她忽然覺得自己說這話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他。
“留下來?可上池莊從來不是你的棲身之所,而你,又何必多此一問”,她只是沒法像他一般,眉目含笑地說著這話。
池硯的手再一次抓緊她,“我能保你一世周全”。
池硯難忘那一刻她的笑容,萬分無奈中又帶著不符合年齡的蒼涼,像一把利劍刺透了他。
“我從來不希望別人護我周全,我要的,是靠著自己也能活下去,你連這都不明白,你要我和你走?”
她使出全力抽出自己的手,上面有發紅的指印,她甩手,不知去了何方。
伙房里的藥煎干了,都無人去理。
最后,是林常山在水月潭邊上找到了楚青。
“小硯說你在這”,林常山拋去以往的放蕩不羈,在月色下倒也顯得幾分風流,“其實……”
楚青打斷了他,“我要回去了”。
孰料,林常山將手往前一伸,流光劍出現在楚青面前,她的面色有些訕訕。
并非她未見過世間的珍貴寶器,只是云中鶴帶回的那些刀刀劍劍,對她來說,都是不可企及的高度,偏生這流光劍輕而利,特別在有月亮的夜晚顯得格外動人。
“你體質特殊,本不可以練武,然世間有兩寶器卻適合你,一是這流光劍,二是凌霄笛,凌霄笛……”,林常山看楚青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流光劍看,細細說道。
“我不要”
林常山見她收了目光,欲離開,苦笑了下,開口說道,“小硯送給阿南陰沉木拐的回禮,阿南說送給你”,他重新走到她面前,“再說,阿青,有了這劍,好歹多了份自保的可能”。
他見她沒有反駁,把劍往她手里一塞,“來,阿青,我教你一套劍法”。
林常山以玉扇為劍,兩腳并攏,腳尖朝前,“流云七式第一式,起式,提左腳,與肩寬……”,終究小硯說得對,以阿南為借口,再加以她渴望的為由,她便容易接受的多,而劍法,他施展開去,她自會默默學了去。
多好的一對人兒,可惜啊可惜。
“第二式,燕子抄水,撤步劈劍,仆步,掃劍……”
“第五式,迎風彈塵,轉體繞劍,弓步攔劍……”
“第六式,風掃梅花,擺步橫劍,扣步抹劍,腳尖向內,成八形……”
“最后一式,收式……”
這分明是一套女劍劍法,給魁梧強壯的林常山舞起來,有些滑稽,可楚青看得異常認真。
她想起曾經在街頭、在巷尾、在無數個角落中,想要反抗挨在身上的拳頭時,自己無力的雙手。
池硯不會明白,她這種近乎偏執的渴望是由多少不堪的過往堆砌出來的,他不同,她見過他一呼百應的樣子,也看過他出手的敏捷,他已然足夠獨立于世間,不似她,有如蜉蝣,人海之大,無從歸所。
何況有他,她怎么會和他走?
楚青練了一夜的劍,她如此專注,池硯何時前來她也不知,許是他站得遠,遠遠地看著舞動的身姿,出劍無力,跳不高,站不穩,林常山在一邊連連搖頭。
這套劍法乃自己尚未出生時,母親院落的婢女所學,她與池天允其他的夫人不同,她善舞刀弄槍,不希望身邊一眾羸弱之流,彼時,池天允尚喜愛她,竟也允得一眾婦孺在院落中刀光劍影。
年少的他問起母親身邊的侍女時,她們眼中的光芒一閃,卻很快的沒落下去。那時,池天允早有了新歡,這流云七式早已被大多人忘卻,畢竟在這池家大宅,安安穩穩,何須這種只能用來防身的伎倆?
若是她知道如此簡單的招式,她練得竟不如十歲小娃,怕是氣得又要跳腳了。
雙腿的力氣早已恢復七八,他縱身幾跳,來到她的面前,林常山見狀,識趣地離開了。
“身體放低,出劍,手臂伸直……”,池硯沒有多說,一開口便是糾正她偏頗之處。
“腿不許彎,伸直,走……”,他倒真的有了嚴師的樣子,還不時用木拐輕敲她的小腿,以示提醒。
“繞體轉劍時,需將力注于單腳,膝蓋向外……”,似他教識字一般,一撇一捺,一豎一橫,說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青山的晨風中,兩襲白衣立于清淺的潭邊,一陣風吹過,竟帶來了一片黃葉,也是,這秋風,帶來的便是離別的號角,一旦吹起,便停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