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面看楊家莊,不過是個尋常的莊子,即便走進去之后,若只看普普通通的草屋與碎石砌成的圍墻,與路上那些村落也沒有什么兩樣。
唯一不同的,只有住在村子里的人。
這里沒有女人,沒有孩子,一眼望去只有各式各樣青壯年的男丁,還有個別肢體殘缺的老人。
即便是肢體殘缺,但這些老人的身上,依然散發著某種陰沉沉的味道,讓人本能地不愿去接近。有個正在喂豬的獨臂獨眼老人瞧見岑青時咧嘴笑了一下,一道從額角一直劃到下頜的傷疤翻卷起來,看上去有些猙獰。
岑青瞧見那傷疤,忽然明白了這種味道是什么,那是一場場戰爭之后留下的鐵與血的印痕。
楊家莊是一座兵營,這里居住的是大宋的傷殘老兵,還有新兵。
無論在哪個時代,用自己的生命和軀體來捍衛一個國家和平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于是岑青收斂起輕松的表情,沖那老卒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你這女娃兒哪里來的,長的忒巴適,不如今晚給老漢我暖暖被窩?”
那喂豬的老卒停下手中的活計,操著一口川地口音色瞇瞇地瞧著岑青道。
——好吧,算自己瞎了眼,這群混蛋都是一群老兵油子爛兵痞。
“瞎子叔,莫要調笑,這位小青姐姐是來找老田叔學槍法的?!睆堚曉谝慌詪舌恋亻_口道。
老卒歪了歪頭,抬起另外一只渾濁的眼睛,放佛才看到張鈺一般,換上了官話:“原來是張家女郎啊,怎么又回來了。要我說,女娃子學好女紅就行了,學什么舞槍弄棒的,生的那么漂亮的小臉蛋,若是像你瞎子叔我一樣弄這么條大傷疤,只怕是再也嫁不出去啰?!?
“哼,要你管。”張鈺撅起嘴巴,反手拉住岑青的手腕,“小青姐,莫要理會他,這老頭就是個壞人。”
岑青被張鈺小青姐的稱呼叫的有些啼笑皆非,輕輕捏了她的手掌,掙脫開她的拉扯,腳下未動,望著那老卒似笑非笑道:“你是二十年前退下來的岳家軍么?”
“嘿!現在哪里還有岳家軍,老子當自己的兵,誰家的軍也不是。”獨臂瞎眼的老卒噴了一口口水道。
“我想也是,岳家軍是精銳中的精銳,又怎么會整天用言語嚇唬小姑娘。”岑青笑著道,“若岳家軍真的都像你一樣,那才真正是見面不如聞名了?!?
他口氣說的輕巧,但言語中的輕視之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老卒把剩余的那只眼翻了翻,咧著一口稀爛的牙床道:“女娃兒,你莫要跟老子拽文,老子殺金兵的時候,你還沒有生出來呢。”
“好吧,就算你的確上過戰場,或許還殺過兩三個金兵,那又怎么樣,值得躺在功勞簿上炫耀一輩子的么?”岑青撇嘴挑眉道,“想那岳家軍軍紀嚴明,訓練有素,‘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大軍過境對平民秋毫無犯,因此不僅民眾長年惦記愛戴,連金人也要夸贊一聲‘撼山易,撼岳家軍難’。我時常惱恨自己未早生二十年,若能親眼見一見岳少保以及他統轄的岳家軍風采,倒也不枉此生……至于你就算了,老而不修,稱之為賊也差不多?!?
他這番話說的大義凜然,張鈺聽得在一旁不住地點頭,覺得岑青能用話教訓一番這個老壞蛋,倒是為自己出了一口氣。
只有張錚撇了撇嘴,覺得岑青跟這老頭斗口水一定是別有用心。
老卒聽著岑青對岳家軍的夸贊,帶著恐怖疤痕的臉上一瞬間露出了些許緬懷的神色,不過那神色瞬間消散,咧著嘴笑道:“你這女娃兒倒是有些見識,岳家軍的能耐,老子也是極佩服的,只不過他們再厲害,你的話再好聽,已經解散的岳家軍也是再也回不來啰。”
“我想也是?!贬帱c了點頭,出奇地認同了那老卒的說法,“岳少保屈死風波亭后,所向無敵的岳家軍便被抽去了脊梁骨,就此解散也沒什么出奇的。”
“你懂個屁!瓜女子!”
那老卒卻沒有因為岑青的認同而顯出一絲一毫的滿意,反而勃然大怒,把豬食盆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瞪了岑青一眼,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子,直接把門反扣上了。
岑青的神色沒有什么改變,一直目送老卒消失在門后,這才若有所思地低下頭,看看撒了一地的豬食,忽然蹲下身去,也不嫌臟污,硬是用雙手把那豬食重新攏回豬盆,然后端起盆子站到豬欄外把食料倒進豬槽。
“小青姐……”張鈺驚叫了一聲,捂著鼻子向后退了一步,連張錚的臉上也有些變色,他原以為岑青夸贊岳家軍應該是為了討得那位田姓老軍的歡心,最多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卻沒想到岑青居然絲毫不顧忌臟污地幫這老卒喂豬。
“昔有勾踐臥薪嘗膽,又有韓信胯下忍辱,這女人為求一部槍法,竟然自甘作踐自己若此,看來亦非池中之物?!彼丝桃呀浲浟酸嗍莻€妖怪的事實。視野之中,傾國傾城的美人,臟污不堪的豬圈,這兩樣極有色彩對比感的事物湊在一起,讓他的頭腦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岑青放下豬食盆,在旁邊的水池里洗了洗手,又施展一道凈衣咒掃除了身上的味道,回過頭看見張鈺張錚兩兄妹見鬼一樣地盯著他,有些詫異:“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你幫他喂豬?”
“怎么了?”
“可那是豬啊?!?
岑青回過頭,看了看豬圈,果然豬還是豬,并沒有變成豬妖什么的。腦筋轉了轉,他便明白這二人出身世家,喂豬這種事情大抵應該是下人所做,他們別說去看,大約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因此在他們眼中,豬自然應該是臟污不堪的動物吧。
“呵呵……”原本只是覺得那老卒獨臂喂豬不方便,只是順手幫下忙,看起來自己做的事情確是有些出格了,“君子遠庖廚嘛,我懂?!?
然后他看向張錚,臉上充滿微笑,不過話里卻帶著無法掩飾的惡意:“請問堂兄你吃過豬肉沒?或者豬大腸,豬下水?”
張錚的臉頓時白了白,張鈺則直接露出一副要吐的樣子來。
“萬惡的統治階級啊?!贬嗥擦似沧欤瑩Q成了一副無知且無辜的表情來,“你們看,我是一只妖,怎么會懂得你們人類的規矩?好了,把這件事揭過去忘掉吧?!?
他的無恥讓張錚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屋子里的老卒透過窗子看到了岑青的作為,又聽到了他們的爭執,臉色變了變,猛地打開門沖出了屋子,扯著嗓子大吼道:“老田,老田,趕緊出來把你的客人領走,龜兒子的,把我這里弄得亂七八糟。”
“我都聽到了?!?
有人遠遠地嘆了口氣,聲音卻仿佛響在耳邊,一個看上去無比落拓的中年人轉過屋角,出現在岑青一行人的眼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岑青:“我就是田雨,你是妖?你要學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