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論起民間故事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星宿下凡,大抵便是所謂的文曲星,這廝下凡的頻率絕對是天上所有星宿之最。
據說有宋一朝,它便有范仲淹、包拯、文天祥等等十幾位分身,就連傳說里許仙和白素貞的兒子許士林都是這廝投胎轉世的。雖然從歷史上來說,范文正和包龍圖年紀只差了十來歲,但在天命的星宿這里,應該不算什么問題。況且如果每次下凡都能汲取大量信仰的話,也就怪不得它后來能夠從一個星宿做到文昌帝君,在人間簡直要與孔圣人并肩而坐了。
岑青覺得假如自己再有機會去地府一游,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正在當閻君的包龍圖問一問,了解一下這位星君到底是如何化身千萬,一個人同時做幾個官的,這種橫跨陰陽兩界一氣化三清的本事,看起來簡直就是太上老君的私生子。
星主下凡,皆有天命——我呸!
聽了岑青的否認,張錚也不以為意。星宿臨凡,自然蒙蔽前身,直到重新歸位時才能得知自己的身份,他當時去抓段景住的時候,段景住也自認為是只妖怪跟他打了一場呢,結果到歸位之時還不是連連道謝,謝自己沒有讓他繼續蒙昧地活在人間。
岑青看著張錚臉上浮現的迷之微笑,啐了一聲,這廝出身顯貴,對于看不透的人自然也把對方想得高遠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跟看人衣裝下菜的俗人也沒有什么不同,虧他還是個修士,真是名不副實。
夜幕降臨之后,法海從村子宗祠里走出來,謝絕了人家的財禮,托著缽盂徑直走向岑青。
“法海禪師不是去蔡州了么?又為何在此盤桓?”岑青從石板上站起身,問法海,這和尚要只身去降服妖魔,就沖這份氣魄,他還是挺佩服的。
“阿彌陀佛。”法海唱了聲佛號,臉上居然顯出幾分慚色來,從岑青招了招手,“岑施主可否隨貧僧河畔一行?”
“當然可以。”岑青想知道和尚要自己說些什么,因此答應的很是痛快。
岸邊涼風習習,夏蟲吱吱,法海走在前面,依舊是那身芒鞋百衲衣的打扮,只是肩膀佝僂下去,放佛有些疲累的模樣。
行到渡口,他抬起頭看了看西天的月牙,慢慢地開口道:“貧僧因果纏身,卻是無法再去蔡州了。”
“什么?”
雖然岑青早就知道法海與白素貞之間千年的恩怨,但此刻聽和尚用這樣的語氣說出來,他還是感覺有些古怪,和尚不應該是憤怒抑或大仇將報的快意么?
“貧僧多年之前曾得神人點化,踏入修行之路,初誠心修道,后禮佛參禪,卻始終不得正果不得飛升,十年之前心有所感,因此來到人間,救世濟人降妖伏魔,以求功德成道,然而數日前卻有神人訓斥,說貧僧尚有偌大的因果未了,更不該沾染凡塵之事,若是繼續留在此地,只怕終生飛升無望。”
法海這番話,倒是像在對岑青解釋著什么。
岑青皺起眉頭,過了半晌道:“禪師自己的心意呢?”
“貧僧已經活了一千七百余歲,早已看破紅塵,哪里還有什么心意?”
“果然是一心求飛仙了。”
岑青忽然有些明白這些修士的想法,漫長的歲月可以消磨盡所有的情感與妄念,也足以讓他們看遍人間歷史里無奈的循環,因此他們寧愿忍受山間的寂寞枯燥,追求超脫,追求飛升,說到底不過是想改變現狀,見識一下新的事物罷了。
“貧僧被點化入道之前,不過是個淺薄的俗人,即便讀了無數道經佛法,也參悟不透其中深意,只能唯神人馬首是瞻,聽從安排罷了。”法海嘆息一聲,又道了聲佛號,“阿彌陀佛。”
“我有一個疑問。”岑青想了想,最終還是開口問道,“一直以來,禪師好像對我都沒有什么惡意,而且還想讓我入佛門,這也是神人的指示嗎?”
法海搖了搖頭。
“莫非你要告訴我,只是看中了我的資質?”
“我看不透施主。”法海回答道,“只是因為施主的情況與經書中記載的一種情況極為相似,貧僧以為飛升的機緣落在施主身上,因此才想把施主拉入佛門。”
法海坦坦蕩蕩地講明白自己的私心,沒有一點兒高僧的樣子,讓岑青驚訝之余又好奇不已。
“什么情況?”他問。
“不可說,不可言,不可喻,不可名。”法海抬起手,掐了個蓮花印,輕輕地叩在岑青的前額上,“曰道果,曰摩尼,曰天機,曰菩提。”
岑青居然沒有躲開,頓時吃了一驚,本能地想到神魂所看到的那扇大門,以及里面那些玄奧難解的文字。
這個和尚,不一般。
“有危險嗎?”他試探著問,自己隱藏的東西忽然變得大家都知道,讓他有種危機在前的感受。
“如果你真是那種情況,只怕早已天花亂墜,神人迎接,無論天庭靈山都是座上客,又怎么會有危險?”法海忽然露出一個孩子般的惡作劇笑容,“因此,你不是。”
“不是就不是,你別大喘氣啊。”岑青沒想到和尚也會玩花招,有些憤憤然。
“施主要問,貧僧就說。”法海笑了起來,“貧僧不日便要回轉金山寺,這一去,便不能說得如此暢快了。”
“回去了卻因果嗎?”岑青想到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心情有些異樣,不知缺少青蛇的幫助,那白素貞又該如何嫁給許仙?亦或者在臨安,還有一個真正的小青在等待白素貞的到達么?而法海,也將收斂起如今的模樣,真正做到一個認真了卻因果的惡人,把白素貞鎮壓雷峰塔下二十年?
一瞬間,他幾乎有種趕到臨安看一眼的沖動,不過理智還是告訴他,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禪師回去了卻因果,白日飛升,這是幸事。”岑青想了想,決定還是幫那傳說里的白娘子一把,“只盼禪師出手之時,能夠記一句‘眾生有情,有情皆苦’。”
“岑施主所言大有深意。”法海低下頭,仔細地看了看岑青的眼睛,岑青毫不示弱地抬起頭與他對視,半晌之后,法海點點頭,“貧僧記下了。”
只盼下一次見面時,你我不要刀鋒相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