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人因何發笑?”
這是意料之中海棠的發問。范閑咳了兩聲,滿眼笑意解釋道:“我很喜歡姑娘你走路的姿式。”
海棠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范閑趕緊說道:“如有欺瞞,天誅地滅。”
這誓發的毒,由不得海棠不信,但海棠依然不明白,自己被宮里人取笑了許多年的走路姿式,為什么身后這個年輕的家伙會喜歡?一想到范閑在北海邊上的那些無恥手段,海棠姑娘的心里更糊涂了。
二人復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滿山青樹烏檐的陪伴下往皇宮外行去。海棠在北齊的地位果然十分尊崇,沿路所見太監宮女,一聽著那雙布鞋與地面的懶懶磨擦之聲,就搶先避到道旁樹下,對著這位懶散村姑恭敬行禮,不敢直視。
“陛下對外臣恩寵,外臣實在有些惶恐。”范閑終于小意地試探著問了一句。
“范公子何必自謙。”海棠面無表情回答道:“陛下最喜詩詞,半閑齋詩集一出,天下士子人手一卷,陛下自然也不例外。莊墨韓大家自南慶反京后,曾在宮中與陛下一番長談,從那日起,陛下嘴中便不曾少了范公子大名,時常說道,若北齊能有公子此等詩才,那便大妙,大有遺珠之憾。如今公子押送肖恩返京,兩國又在對峙之中,陛下自然擔心范公子你的安危。”
范閑沉默不語,才知道原來這位年輕的皇帝與沒有見過面的自己之間,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只是那位少年天子眉間有憂愁,想來定還有些事情想要告訴自己,但是宮中耳目眾多。天子又不愿意當著海棠的面說——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嗯?確實有些意想不到。”范閑微微皺眉,似乎不大相信海棠的說法。
海棠輕聲說道:“今日范大人見著宮殿山林,便脫口而出天人合一四字,海棠佩服,日后國務之余,范大人若有閑暇,還盼不吝指教,家師觀半閑齋詩集后。曾沉默數刻,對公子大加贊嘆,我本有些訝異,今日相談,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
“哪里哪里。”對方這話說的很有幾分真誠,所以范閑應地更加誠心誠意,“言冰云一事,還請姑娘大力協助。”
“我向來不干政事。”海棠輕聲說道。
范閑眉頭微皺說道:“那姑娘為何要單身赴北海。殺死肖恩,難道不知道肖恩如果真的死了,對于此次協議,會有極大影響。”
海棠微笑說道:“范公子似乎在我出手前,也曾經想過要殺死肖恩。為什么后來忽然改變了主意。”
“因為我對于肖恩的秘密也很感興趣。”范閑搓了搓有些微濕的手,扭頭看了看這闊大宮殿群里的景致。
海棠靜靜說道:“我殺肖恩,就是因為他的那個秘密會對很多人造成很大的麻煩。”
二人極有默契的同時住腳,停留在一株大樹之下。頭上青葉如衣,遮日覆體,一片清涼。范閑將目光望向海棠平靜穩定地雙肩,忽然說道:“這個世界上,并沒有永遠的秘密。”
“肖恩活著,也許會讓很多人死去。”
范閑挑挑眉頭,知道對方這種無來由地悲天憫人,在很多方面會顯得很混帳。但自己也不可能僅憑幾句話就改變什么。
“陛下似乎有事相求范公子。”海棠說道。
范閑微微一怔,知道對方也看出來,想了一想之后,誠懇問道:“不知道海棠姑娘何以教我?”
海棠輕聲說道:“我也不知,只是如果事情與司理理有關,還請范公子通知我一聲。”
范閑沒有馬上應允,只是陷入了些微的苦惱之中,堂堂一國天子。究竟要自己幫什么忙呢?難道真是司理理?可自己在北齊要人沒人。要勢沒勢,能做此什么?
“理理是個可憐的姑娘。好姑娘。”海棠雙手依然『插』在大口袋里,說道:“范公子能幫忙就幫一下。”
范閑想到了北行馬車上的種種,一時失神,不知該如何回答。于是二人又回復了沉默,緩緩前行,任由頭頂的青青樹葉與更上方的陽光交舞織成的光影,落在彼此地身上,青『色』長衫與花布粗衣之上。
范閑忽然搶先幾步,與海棠姑娘并排走著。海棠側頭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么。
范閑漸漸將心事放下,學著身邊這女子的村姑姿式,微微抬著下頜,目光略帶一絲懶散之意地四處掃著,身上青『色』長衫沒有口袋,所以無法『插』手,只好將手像老學究一般負到身后,髖部提前,放松身體的每一絲肌肉,任由著那雙似乎極為沉重的腳,拖著像是要散架一般的身體,在石板路上,往前面懶洋洋地走。
海棠再次側頭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為什么他要學自己已經養成習慣地走路姿式,眼神里的情緒有些復雜。
范閑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像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一般,與她并排懶洋洋走著。海棠也懶得再管這憊賴子,微微動了動脖頸,似乎十分舒服。范閑也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
此時日近中天,陽光一片熾烈。
兩雙腳擦地地聲音,漸漸合成了一處,讓人無來由地犯困。二人就這樣拖著步子在皇宮里行走著,看上去倒像極了一對農村里的懶夫妻趕著從田里回家去午睡。
一滴汗從海棠的鼻尖滲了出來,那張普通的容顏,有著一種異樣的魅力。
“上次你給的解『藥』,陳皮放的太重,吃的有些苦。”海棠姑娘陶醉在陽光之中。
范閑一笑,知道對方已經看出自己那日用地詐,輕聲說道:“我是監察院的提司,不是求天道的高人,使些手段是常事,姑娘不要介意,當然若您真的介意,您也可以給我下下……那『藥』。”
這話有些輕佻了,海棠卻不像一般女子那般紅臉作羞意,淡淡說道:“若有機會,自然會用的。”
范閑大汗,然后又聽著對方說道:“你是監察院里的提司,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為何從澹州去慶國京都之后,卻大肆散發光彩?就像如今你走在陽光之中一般。”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但我要用它來尋找光明。”
范閑繼續借用那一世哥們兒地精彩句子,雖然這哥們兒死地挺窩囊,挺王八蛋。果不其然,海棠微微一怔,側頭看了他一眼,想必心里對范閑的看法在不知不覺間又發生了某種變化。
范閑笑著繼續說道:“當然,黑夜給了我黑『色』地眼睛,我更多的機會,是用它來……對這個世間翻白眼。”
海棠姑娘終于笑了,正所謂嫣然一笑竹籬間,海棠滿山總粗俗,若視宮墻為竹籬,何懼世人粗俗意?
出了皇宮,與已經面『露』焦急之『色』的虎衛與王啟年說了兩句,在北齊御林軍的護送之下,范閑這位南慶正使坐著馬車回到了別院外,剛下馬車,卻見著眼前一片嘈『亂』,不由微微吃驚,
等到他往別院正門口走了兩步,看清楚場間的模樣時,不由大感震驚。
門前正有許多北齊的衙役與侍衛正蹲在地上揀東西,每個人的身后都拖著一個大麻袋,不時揀起一物,便往里面扔去,看他們拖動的姿式,似乎那些東西有些重。范閑大感好奇,對身邊的王啟年說道:“這是怎么回事?”
王啟年也大感不解。
眾人走上前去,這才發現,原來別院門口這一大片空地上,居然被扔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刀,有綠寶石作鞘上裝飾的,有古樸的,有新『潮』的,當然,更多的還是北齊人最喜歡隨身佩帶的小彎刀。
范閑倒吸一口涼氣說道:“趕緊去把那些麻袋搶回來,既然是扔到咱們門前的,就算要當破銅爛鐵賣,這筆外快也得咱們自個掙兒。”今兒在皇宮里賞景談天學村姑走路,他的心情大是舒服,所以此時說起笑話來,倒有了范思轍的幾絲風采。
王啟年苦笑道:“大人真正好心境,這樣還能說頑笑話。”
范閑無奈苦笑道:“那不然怎么辦?難道還真的每把刀都接著?”自從在京都,險些被京都守備之女葉靈兒一刀砸中鼻梁后,范閑就清楚這個世界上武道決斗的規矩——扔刀子到對方的腳下,對方如果應戰,就會揀起刀子來。
“不過半天的時間,怎么會忽然多了這么多來鬧事的?”他皺眉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