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大雨還在敲打著皇城里的建筑,宮殿里的人心。廣信宮里一片安靜,或許是安靜……至少里面那對兄妹惡毒的言語在雨聲雷聲的遮掩下,沒有一絲透到宮外。
即便如此,廣信宮外依然一個人都沒有,連洪老太監都不在這里,所有的人都遠遠地保持著距離,只要與廣信宮保持距離,就是與死亡保持距離。
姚太監這時候還在東宮外,但他的心思卻早已投向了廣信宮,他的手腳冰涼,內心陰寒,不知道宮里正在發生什么,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去想那個場景,可是卻依然忍不住。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東宮里的動靜,陛下既然把這座宮殿讓自己看管,那自己就一定不能讓里面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鬧出什么動靜來。
相對于廣信宮,東宮這邊的情勢似乎要平靜許多,姚太監雖然緊張,但并不害怕,東宮上上下下的所有奴才全部都被砍了腦袋,里面只剩下那對孤兒寡母,諒他們無論如何也鬧不出什么動靜來。
然而,他被雨水沁的有些濕的眼眸,卻突然間干燥起來,燃燒起來!
好大的火!
雄雄的火焰從東宮那些美侖美奐的殿宇間升騰而起,化作無數火紅的精靈,向著這灑播著雨水的天空伸去,無比的熾熱伴隨著火焰迅即傳遍了四周。
姚太監的眼瞳猛地一縮,然而眼瞳里的那抹紅卻沒有絲毫淡化——東宮起火!在這個當口兒,除了宮里那對尊貴的母子自己點火,沒有誰能夠辦到,可是……難道這對母子想自焚?
而且此時雨下的這般大,這火是怎么燃起來地?為什么漫天的雨水都無法將這火勢澆熄?
姚太監知道此時不是去追究火是如何點起來的。而是馬上要下決斷,是救火還是如何。
任由皇后與太子母子自焚而死?姚太監沒有花多長時間思考,他知道,縱使陛下再如何憤怒,可是如果在自己的看管下,皇后與太子就這般沒有承受天子之怒便死去,天子之怒便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片刻之后,姚太監的嗓子像是被火燎過一般。嘶啞卻又尖銳地高聲叫了起來:“走水啦!”
皇宮里不知道有多少貯水的大銅缸,不知道有多少太監宮女,當東宮火起的時候,早就已經有人反應了過來,紛紛向這邊趕,開始拼命地救火。姚太監緊張而小心地沒有參加,而是站在外圍黑著張臉注視著忙碌地人群,極度小心。不讓任何人搶先與那燃燒的宮殿里的母子二人接觸。
這火有些奇怪,似乎不像是宮殿自己燃起來,而是有誰用了些極易燃燒的材料油脂,所以火勢極猛,連雨水也燒不熄。然而當這些材料燃盡之后,火苗也就沒有后繼之力,熄滅的也是極快。
便有忠心的太監奴才撞破了被燒的黑糊糊的宮門,想闖進去救里面地主子。
然而那個小太監一旦撞破宮門。卻發現自己眼前一黑,不知怎的便被一根木柱砸中了頭部,昏了過去。
姚太監冷漠地當先而入,身后那些侍衛與太監再次將東宮圍了起來,將那些面面相覷的救火人群隔在了宮殿外面。
東宮里已經被燒的一片凄涼,而在殿前的雨泊石板上,皇后娘娘正被太子殿下抱在懷中,身上除了些許被火燎過地痕跡。便只是雨水打濕后的狼狽。
姚太監微微躬身一禮:“火熄了。”
意思很簡單,既然火熄了,二位主子就還是暫時委屈在這宮里呆會兒。
手掌被燙起一串水泡的太子盯著姚太監的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戾狠神情,一字一句說道:“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本宮,不然整座皇城都知道了東宮失火地消息,你們以為還能瞞多久?”
然后太子提高聲音,平和說道:“本宮無事。只是母后被煙薰暈了過去。”聲音很輕松地傳到了東宮外。落在了那些前來救火的人們耳中,讓這些人心頭一松。只要皇后太子無事,自己這些人也就不用倒霉。
然而這聲音落在包圍東宮的太監侍衛耳中,卻又代表著另一種意思。
姚太監身子一震,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這個平素里十分普通的太子爺,微微皺眉,這才知道,這位太子爺畢竟是陛下的親兒子,大禍臨頭時,這種決斷,這種自焚逼駕的手段,用的竟是這樣漂亮。
皇帝要處理家事,要保持自己的顏面,所以選擇了黎明前最黑暗地這些時辰,天公湊趣,降了一場雷雨助興,今日的皇宮,已然死了上百名奴才,為的便是掩住眾人滔滔之口。
然而此時東宮失火,眾人皆知太子皇后安好,這件事情再也無法悄無聲息,所謂家事,漸要轉作國事。
姚太監看著面色平靜的太子殿下,忽而心頭一震,發現這位平素里有些窩囊的太子爺,一朝遇事,無論是眉眼還是神情里,竟是像極了陛下。
慶國真正權力最大的那個女人,那個老女人,其實早在半個時辰前就醒了。老人家需要睡眠的時間極少,但太后娘娘依然習慣性地躺在含光殿的綿軟大榻上,閉著眼睛養神。
今天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醒了已經這般久,天卻還是這么黑,讓人沒有起身去園里走走地興趣。
尤其是后來地那陣風雨雷聲,讓太后老人家的眉頭皺了起眼,眼睛閉地更緊了些。她不怕打雷,但厭惡雷聲。總覺得是不是老天爺對于老李家有什么意見,才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告訴自己。
風雷之后,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只是這陣聲音很快便消失了,蒙蒙黑的宮殿里又恢復了平靜。
太后卻不想再躺了,在嬤嬤與宮女的服侍下,緩緩從床上起來,顫顫巍巍穿好了衣裳。在額上細細熨貼地系了根青帶,被扶著坐到了椅上。
宮女們悄無聲息地端著金盆前來侍侯老人家漱洗,盆中地溫水冒著熱氣。
太后盯著盆中的熱霧發怔。
片刻之后,她嘆了口氣,揮揮手,說道:“剛才是哪兒在鬧呢?”
宮女們和嬤嬤們面面相覷,她們雖然也聽見了,隱約應該是東宮那面。但是此時尚是凌晨,誰也沒有出殿,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即便有的人猜到是東宮出事,可是也沒有誰敢當著太后的面說出自己的猜測。
便在此時。那名端著銅盆的宮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而一名老態龍鐘的太監卻緩緩從殿外走了進來。
整個皇宮,除了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這位老太監可以不經通傳。直接進入太后寢宮。而太后身旁圍著的那些宮女嬤嬤們看見那名老太監進來,愈發地沉默,只有那名端著銅盆地宮女臉上閃過一絲絕望,一絲掙扎。
洪老太監緩緩走到太后身邊說道:“東宮前些天抓了幾個手腳不干凈的奴才,結果沒殺干凈,又鬧了一鬧,老奴讓小姚子去了,只是小事情。”
太后微微皺眉。喔了一聲,眼光卻瞥著那位端著銅盆的宮女。
洪老太監也用他渾濁不清的眼神,看了那位宮女一眼。
那名宮女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緩緩低下了頭。
然而她馬上抬起頭來,用極快速的語速說道:“東宮……”
說了兩個字,便停頓在了那里,她驚恐萬分地盯著對面。
太后用她那蒼老而顫抖的手,死死地握住了洪老太監的手腕。因為她知道。只要洪老太監愿意,這條老狗有無數地法子。可以讓那名宮女說不出一個字來。
“走水。”端著盆的宮女抖著聲音說道:“好大的火,皇后和太子娘娘還在里面。”
洪老太監緩緩搖了搖頭,將手縮回了袖子中。
太后緊緊盯著那名宮女,說道:“陛下呢?”
“陛下在廣信宮。”
那名宮女咬著嘴唇,替她的主子傳出了最后一句話,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句話,左手掏出袖中的釵,將釵尖刺入了自己地喉嚨中,鮮血汩汩而出。
她手中的水盆摔落在地,砰的一聲脆響,她的身體也摔落在地,一聲悶響。
含光殿內死一般地寂靜,所有的宮女嬤嬤都被這一幕驚呆了,誰都說不出話來。
“死不足惜的東西!”太后站了起來,看都沒有看地上的宮女尸體一眼,說道:“去廣信宮。”
廣信宮外的雨漸漸小了起來,而長公主的呼吸也漸漸小了起來,她臉上的紅已經由緋轉成一種接近死亡的深紅,那雙大而誘人地眼眸漸漸突起,極為詭異。她的身體懸于美麗的宮墻上,她的生命全部懸于扼在她美麗潔白頸項間的那只大手中。
死亡或許馬上到來,然而這女子,這位慶國二十年來最怪異的女子終究是瘋的,所以在她的眼中根本看不到一絲對于死亡地恐懼,有地只是一抹淡淡地嘲弄與譏諷。
嘲開與譏諷的對象,自然是她面前地天下第一,她的兄長,慶國的皇帝陛下。
或許是這一抹嘲弄的原因,慶國皇帝的手掌略微松了松,給了李云睿一絲喘息的機會。李云睿大口地呼吸著,忽然間舉起拳頭,拼命地捶打著皇帝堅實的身軀,因為呼吸太急,甚至連她的鼻涕和口水都流了出來,淌在她那張依然美麗卻有些變形的臉頰上。
死亡或許不可怕,但是沒有人在將要死的時候,忽然抓到了生的機會,還不會亂了心志。
皇帝冷漠而譏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原來,瘋子終究還是怕死的。”
長公主啐了皇帝一臉的唾沫,嘶啞著聲音,瘋狂地笑了起來。
皇帝緩緩拭去臉上的唾沫,面色不變,又舉手緩緩擦去長公主臉上的東西,緩緩說道:“你我兄妹二人,這幾年似乎很少說些知心話了,多給你一些時間何妨?”
“不用時間了。”長公主艱難地吃吃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如果今天殺死我,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殺陳萍萍了……很奇妙的是,清宮這種大事,你居然一個虎衛都沒有帶……你在防著誰?防范建?”
以慶國朝廷的局勢,一旦平衡完全被打破,身為帝王,自然要樹立全新的平衡,而原來老的一代,自然要成為祭品。
“很好……看來范建死了,范閑也要死了……有這么多人陪我一起走,我又在乎什么?”
長公主忽然又啐了皇帝一臉,嘶著聲音說道:“你是寡人,你是孤家寡人!殺了我啊,殺了我,你沒兒子,你什么都沒有……你就是一個孤魂野鬼。”
“天子不需要朋友。”皇帝冷漠說道:“至于兒子們,如果他們敢造反,朕自然可以再生。”
廣信宮外,忽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聲音極響,似乎外面的人極為急迫。
“你……終究還是……不舍得殺我。”長公主喘息著,怔怔望著皇帝說道:“你明知道我是在拖時間,為什么任由我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