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報院報里說的清清楚楚,京都禁軍大統領的職務不再由大皇子擔任,而是交給了宮典,宮典在京都平叛之后,便重新拾起了大內侍衛統領的老職司,如今又兼了禁軍統領,倒也不是出奇之事。葉家對陛下的忠誠,舉世皆知,皇宮不再由大皇子負責安全,當然只能交給宮典。
但現在的問題是,大皇子不再擔任禁軍統領之后,陛下會將他放到什么位置上。邸報上沒有說,京都里也沒有比較明確的風聲,范閑看著手中的紙,忍不住搖了搖頭。
京都內接連有幾椿非常重要的人事任命下發,這幾椿任命都是集中在軍方,很明顯陛下是有什么想法,而且也開始在為大殿下挪位置出來。最令范閑注意的是,京都守備統領蕭金華被除職,調往南詔邊軍任副都督,而征北營權知大都督史飛則被陛下一道旨意召回,接任了十分要害的京都守備統領一職,而史飛之上的那位燕京大營都督王志昆則是原地不動。
三項軍方大將調動,絕對不尋常。范閑十分清楚這些軍方大將所扮演的角色,也深深了解陛下對這些人分別不同的態度。比如京都守備統領蕭金華,當年在京都叛亂時,還只是十三城司的東華門統領,因為他的立場站的穩,生生將太子所屬秦家殘兵堵在了京都之內,立下大功,陛下才會讓其連升三級,出任京都守備統領,這也算是陛下對于忠臣的一個表態。
但范閑早就猜到,陛下肯定不會讓這個叫蕭金華的小角色擔任京都守備統領太久,一方面此人根基太淺,難以服眾。難以承擔京都守備如此重要的職責。二來。蕭金華畢竟是出身十三城門司,而陛下對于十三城門司在京都叛亂中的表現最為寒心。
皇帝最信任張德清。張德清偏投向了長公主。雖然事后皇帝將張德清凌遲致死,株其三族。可是還是沒有發泄掉心頭地怒氣,蕭金華也算是受了池魚之殃,不過這人想必應該清楚自己地符號作用,此去南詔任副都督。也應該能接受。
而征北軍地情形又比較復雜。燕小乙被范閑殺死在山巔,滄州旁的慶國征北大營牽涉入了謀叛事中,兩年來不知迎接了多少次清洗。朝廷也一直沒有讓大將史飛正式接任征北大都督地職司。而只是讓他權知。受燕京大營王志昆地管轄。
大將史飛這十幾年來一直都是王志昆的副將,這個安排應該沒有問題。但如今陛下既然讓史飛回京接任京都守備師統領。征北營大都督地位置便空了出來,這是留給誰?
范閑搖了搖頭,心想大概所有人都看的清楚,與北齊國境交接,處于天下風口浪尖的征北大都督的位置。當然是留給大殿下地。
看來皇帝陛下在休養生息兩年之后。終于開始一步步地布下自己地棋子。尤其是這兩個月內。監察院與定州軍強行穩定了西涼及草原上的局勢。皇帝陛下終于有余心來準備東北方向的一切。
只是大殿下如果要成為慶軍先鋒統師,掌管最前線地十萬大軍。成為權重一方地征北大都督。那他則必須接受皇帝陛下另一方面地安排——納側妃,待出兵之日,便是大王妃下堂之時。
“老大可不是這樣的人。”范閑皺著眉頭想著,陛下已經替大皇子將統領慶軍,征戰沙場地所有道路都鋪墊好了。就等著大皇子能夠體諒他的苦心。走上這條道路,問題在于,大皇子雖然性好沙場,可只怕也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一想到回京后。便要在皇帝陛下的壓迫下,被迫去做這等事情,范閑心頭大感煩悶,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這一聲雖然哼的極低,卻把身旁的鄧子越和沐風兒嚇了一跳。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沒什么,趕緊歇吧,明天還要趕路。”范閑揉了揉眉心。對二人揮了揮手,想了想后,又把鄧子越留了下來。
他看著鄧子越,沉默片刻后說道:“你一直長駐上京城,知不知道北齊人是怎樣看待史飛這個人?”
這兩年里史飛一直駐在滄州,率著征北大營與一代名將上杉虎抗衡,雖然吃了些小虧,但勝在不急不燥,把局勢穩定地極好。鄧子越想了想后說道:“史飛將軍往年一直在燕京大營里任王大都督地副手,聲名并不如何顯耀,也就是兩年前去征北營后,才漸漸被齊人所知。雖然滄州南北這兩年里并沒有大地戰事,但在上杉虎地威逼之下,依然能夠不慌亂,光憑這一點,至少證明了史飛此人地性情偏于陰柔能持。”
“陰柔?”范閑有些不贊同地反問道:“如果僅僅是陰揉能持,兩年前陛下怎么會讓他擔下這么重的擔子。”
鄧子越知道提司大人說的是什么,慶歷七年深秋,大東山事發,所有人都似乎忽略了被燕小乙拋棄在滄州附近地北大營,沒有想到那里的重要性。但范閑卻從來沒有忘記,皇帝陛下還被困在東山之上時,已經暗中下了密旨去燕京,讓燕京大營隨時準備接手滄州北大營,以防北齊人趁亂而入。
這是一個無比重要的任務,燕小乙一死,數千親兵大隊被俘,如果沒有得力大將坐鎮,只怕北大營真的要嘩變。而當時負責陛下這道極重要旨意地將領,便是大將史飛。
如何收伏北大營的軍心,具體過程沒有多少人知道,但身為監察院提司地范閑知道,在他看來,史飛奉旨清軍的過程實在更像是一段傳奇。
大將史飛只帶了十幾個親兵,便進入了滄州北大營中,手里拿著圣旨,輕輕松松地便控制了北大營。面對著十萬大軍,這位將軍是哪里來的膽魄,又有什么樣的能力,竟能讓燕小乙經營了數年之久地北大營像戰馬一樣溫順。
能夠做到如此大事的人物,絕對不僅僅是陰柔而已。范閑的眉心愈來愈痛。總覺得有些陰影籠罩在腦海里。皇帝陛下屬意讓大殿下領兵北伐。這是意料中事,但像史飛這樣地厲害人物。不在前線呆著,卻調回京都任京都守備統領。究竟針對地是誰?
早在前太子出使南詔地時候。范閑便曾經推斷過,一旦長公主方面的勢力如冰雪般消融,緊接著迎接自己地便是皇帝陛下不留情的削權。以及宮中對于朝廷老一輩人物地無情打擊。這兩年里,監察院被削權不少。但好在陛下對自己寵信日增一日。朝野上下沒有誰敢對自己做些什么。而最讓范閑擔心地長輩們,也從京都叛亂事。取得了最寶貴的經驗,不等陛下動手,便自動地消失在舞臺之上。
父親大人早已經辭去了戶部尚書的職位,老老實實地回了澹州養老。陳萍萍雖然還擔任著監察院地院長,但早已不再視事,將所有的院務都交到了范閑和言冰云地手中。而且早已向陛下提出了辭官地請求,只是陛下著實有些憐惜與他之間地情份。堅持著沒有允許。當然,在老一輩人物之中,最慘的還屬梧州地那位岳父大人,在京都平叛事中。前相爺林若甫一著算差,將自己埋在朝廷里的所有人都托了出來。交在了自己的好女婿手中,本以為可以東山再起,但誰能料到,皇帝陛下安然歸京。這一切都成了如夢幻的泡影。
不止是泡影,皇帝陛下深深忌憚于前任宰相大人的不老實。這兩年里把宰相當年的門人整治地夠慘,雖然沒有用什么陰厲手段,卻也是將林若甫留在京都最后的實力都拔地干干凈凈。
關于這件事情,范閑連說話的余地都沒有。他只有苦笑看著這一切,看著自己的岳父大人在梧州惶恐害怕,接連暗中上書陛下。請罪懇切。
好在皇帝陛下看在范閑和林婉兒的雙重面子上。并沒有繼續追究林若甫。
如此想來,皇帝陛下意圖掃清地三位老家伙,都已經很自覺地往舞臺后方退去,慶國朝廷已如鐵桶一般,史飛調任回京都,究竟是為什么?這樣一個厲害人物,不留在統一天下的戰爭之中,卻調回了皇帝陛下地身邊,針對誰?
難道是自己?范閑心里有些黯然,不再想這些問題,抬起頭對鄧子越輕聲說道:“京都的事情你莫要理會。”
他頓了頓后說道:“不論你聽到什么,知道什么,都不要管……你要記住,你是監察院的官員,陛下的臣子,我現在放你在西涼,乃是為了慶國億萬百姓地性命著想,你把這件事情辦好,一切便好。”
鄧子越是進入啟年小組的第二個人,他是被王啟年親自抓過來地,在老王頭兒之外,他便是范閑的頭號親信,這幾年一直在北齊上京出任四處駐北齊總頭目的角色,也知道提司大人是在提拔自己,心中不盡感恩。此時聽著提司大人語有不祥之意,不禁怔然無語,眼中滿是憂慮之色。
監察院接連三任四處北齊諜網總頭目分別是言冰云、王啟年、鄧子越,都是范閑最得力的助手,而且如果不像王啟年那樣出意外,將來他們都將是監察院最尖端地官員。
范閑靜靜地看著鄧子越:“西涼的事情很重要,你要好好地處理,回京之后,四處主辦的位置你先兼著,這樣和其它七大處要起支援來,也比較簡單,但其余地轄區你暫時不要管,還是讓言冰云領著,明白我地意思?”
“明白。”鄧子越點了點頭,“謝大人恩典。”
“莫讓胡人踏入我疆域一步。”范閑盯著他的眼睛,“我舍了這么多人,將最信任的你,放在這荒漠西涼路至少要兩年,為了什楚,莫要讓我失望。”
鄧子越心頭大凜,單膝跪下,鄭重說道:“定不負大人寄望。”
范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倒是鄧子越的心中依然是感慨萬千,他跟隨提司大人已有五年,卻從未見過對方如此認真地交代一件事情,更令他感到凜然的是。明明小范大人只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但交代事情,辦起事情來,卻是那樣地平靜安穩。渾似一個在朝廷里沉浮了數十年的老家伙。
他遲疑片刻后,說道:“關于松芝仙令……”
松芝仙令是海棠,這個消息總會慢慢地傳出去。但至少在眼下,除了范閑之外。便只有鄧子越知道這個秘密。聽到這個請示,范閑沉默了起來。許久沒有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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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數天后,欽差范閑的車隊抵達了京都之外,只是早在三天之前。范閑一聲令下,所有的儀仗以及刺眼地東西都撤了開去。此行奉旨巡視西涼只是走了個過場,暗底下的那個計劃才是重中之重,加上京都里面又有些小麻煩,范閑并不希望太過招搖。于是欽差儀仗搖身一變。便成為了監察院四處的車隊。
監察院地通行文書自然沒有什么問題,城門司的官兵也不敢去惹這些大爺。車隊在西城門外并沒有等候多久。便往城門內行去,范閑掀起了車窗布簾地一角,下意識里往外望去,不禁想到當年第一次入京時,曾經驚鴻一瞥葉靈兒馳馬而入的模樣。
葉靈兒如今應該已經到了定州,王十三郎肯定要在年節前來范府報道。只是不知道她會不會跟著過來。范閑地臉上不禁浮起一絲寬慰的笑意。憶當年春重時節,那女子身著淺色襦裙,頭戴一頂白鹿皮帽子,眉若遠山。眸子清亮……
忽然一道灰影從車隊旁邊沖了過去。險險地擦著范閑所乘的馬車,這道影子速度極快,險些驚了監察院車隊地馬匹,情況十分驚險。
監察院六處的劍手們下意識里將手握住了鐵釬的手柄。隨時準備出手。
然而范閑已經看清了那道灰影,搖了搖頭。那只不過是一個騎馬的小姑娘,何必如此緊張。只是那個騎馬的小姑娘沖地如此之快,完全不在意城門處等著地這些百姓菜農安全。讓范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馬上應該是哪位權貴家的小姐,不然也不會如此囂張,范閑將頭伸出窗外,瞇眼看著沖進城門地女子,看著被她馬兒驚亂地隊伍,以及一位被嚇的跌倒在地的老農,心情變得糟糕起來。
令他心情糟糕的原因很多,但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因為那位權貴小姐騎馬居然著裙,和葉靈兒一樣,頭上居然也戴著一頂白鹿皮的帽子,還是……和葉靈兒一樣。
“這是誰家地小姐,行事如此不堪。”范閑問著車旁地沐風兒,沐風兒一家都在京都一處做事,對于京都權貴家地人員十分清楚。但今日沐風兒看著那個遠遠消失的馬兒,只是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倒是旁邊有一位出城迎接的啟年小組成員低聲說道:“應該是王家的小姐。”
“王家?”范閑眉頭微挑,心想除了燕京大都督王志昆家地女兒,整個京都還有哪個王家敢如此囂張。京都叛亂已經過去了兩年,燕京大營在平叛事中表現地格外出色,不止是替陛下掃清了整個東山路,而且還控制住了燕小乙的征北大營。如今王志昆遠在燕京,而史飛卻已經調回了京都,這便是所謂軍中的燕京派,正是圣眷隆重之時。
“正是王大都督家的小姐,據說是大都督感念圣恩,心懷京都舊宅,便讓這位小姐回了京都……如今地京都守備統領史飛是王大都督往年下屬,這位王小姐以叔相稱,這位王小姐據說最是喜愛當年京都葉大小姐的風采,所以……“啟年小組成員低聲解釋著什么,一位優秀地下屬,總是會替上司分析情況,以免出現不必要的問題。
“想學葉靈兒?”范閑唇角地笑容有些怪異,“我第一次在城門外見到葉靈兒時,京都百姓會自動替她讓路,我也未曾見過我那徒弟胡亂揮鞭趕人……”
看著這一幕,他心里已經漸漸明白了宮中擬定的大皇子側妃究竟是誰,面色漸漸陰沉起來,說道:“先不進宮,繞到和親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