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看起來恢弘且有力度的一句話,就這么沒了下文。
原本還沉浸在震懾之中人群,現在回過神來,開始了起哄。
孔融、禰衡那樣的異類雖然不多,但那多少也是這個時代文人之流的一個風向標,雖然忌憚對方的身份,可該揶揄的時候,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也是一點也不含糊。
“子桓兄,大家都在等候您的高論呢,請你接著賜教吧!”
這還算客氣的。
而就在不遠處站著的曹植,則是選擇了一言不發,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兄長,就像是在看一出即將現形的笑話。
本來他也有些驚訝,可看到曹丕遲遲也說不出更多,心下也就釋然了些,敢情對方只是為了面子才將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形成系統的論點給拋了出來。
曹丕也有自己的苦衷,與其支支吾吾地說不出更詳細的論據,還不如裝高深一言不發,這樣丟掉的面子或許會少一些。
死要面子活受罪,大概就是這么個情況了。
曹丕現在顯然成了焦點人物。
“文章嘛,無非是授業傳道解惑的載體。各位不都是深受其益之人么?正所謂‘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沒有文章咱們又怎會知曉先人的智慧呢?”
站出來的是林家仁。
他打了個哈欠,又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就像是剛剛補好覺爬起來的樣子,張口就是一些專業詞匯——沒辦法,他所能記得的也只有相當經典的《師說》能夠用來應付目前的情況了。
曹植的周邊,有幾道眼光飄了過來,其中一人微微一笑道:“這位兄臺,在下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哦,是你啊?我記得我剛才跟你說過的啊,這么快就忘記了?”林家仁抬頭望了望房梁,其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是了,丁儀兄應該向來都只關注自己該巴結的人吧?像我這等無名小卒,自然是無從記起。”說著,他瞥了一眼站在對方前面的曹植。
曹植有些尷尬,他想起來了,這人之前還肆無忌憚地調笑過他跟曹丕長得像,他忽地記起了一個人,一個在父親面前作了無數回死后來被父親借刀殺掉的人。
禰衡。他的行事風格有那人的影子。
在場的文人墨客、飽學之士們,也跟著大感意外,這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曹丕則是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又回復到了原來面無表情的樣子,對于林家仁的口才,他早有所耳聞,這一次也可以看個究竟。
丁儀一聽就有些火大,想要趕緊回擊對方以免落了下風,卻被林家仁堵了個正著。
“眾位公子都是名聲在外的人物,可以給在下評評理么?”
“哈哈丁大少爺,你就自罰一杯吧!”
“是啊,你就認罰吧!”
時有人露出輕蔑之色,丁儀是什么貨色?
泛泛之輩耳,吃點虧再正常不過了。
只是曹植的臉上相當掛不住就是了,很快地他斜眼瞥了一下遠端的楊修,后者點頭會意,踱著步子從眾人之間走了出來,他對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家伙也是很感興趣,想要斗上一斗。
“敢問先生……”楊修發招了,“子桓兄言: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何以推之?”
敢情他又把話題扯回了原來的那個,這么一來曹丕也不經覺得有些窘迫,心下更是狠狠地恨上了楊修這個王八蛋。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這一生或悲或喜或貧賤或富貴,你都是不能一同待到墳墓里去的。而文章則不同,只要有一篇存在,它就有機會一傳十,十傳百,甚至一直流傳下去,影響一代又一代的人。這不就是所謂的大業么?”
“如是,經營國家之道先生必定有所研究咯?還未請教先生從文章中都獲取了哪些治國之道?”
楊修這話可謂一箭雙雕,既輕巧地掩飾過了林家仁的反問,避而不談,又偷換了概念,反而問起對方治國之道來了。
“我的治國之道,你還不夠格來聽!”
林家仁則是毫不客氣地沖口而出,你個喜歡自作聰明的家伙,難怪后來因“雞肋”事件被老曹咔嚓了,那完全是自找的!
楊修卻冷笑著朝他哼了一聲:“原來先生也不知曉,算是楊某問錯人了吧。”
“哼,若站在我面前的是當今圣上又或者是曹丞相,在下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算是什么東西?也敢在這里大放厥詞?”
“我看大放厥詞的是你吧?!”
眼看楊修受辱,兩人更有動手的趨勢,曹植也坐不住了,趕緊站了出來維護對方,可他偏偏又不能用身份壓服別人,只得以理說之,反正大家都在場,孰優孰劣自有公論。
“哦?這么說來子建兄一定也有高論了,在下洗耳恭聽!”
曹植昂頭挺胸,大有揮斥方遒的架勢:“吾當效法秦之商公,力圖變法以安天下。”
“泛泛之言,空洞非常,人云亦云,外強中干。”
四個連珠炮似的成語,還真讓人感覺是那么一回事。
“昔年商鞅變法富國強兵,講究的是能讓秦國快速統一天下,所以重農抑商,獎勵生產,并且實行兵制改革,廢除了世襲罔替改由軍功論爵,以郡縣制加強中央集權。至于還有一條便是那連坐之法,敢問閣下,能有如此‘王公貴胄賤民百姓一視同仁’的魄力么?”
林家仁看對方明顯有被忽悠住的趨勢,于是趁熱打鐵道:“又或者,你想的就是他那一套?那么你有否調查過中原地區的具體情況?你知不知道這里能種些什么糧食,又產出什么可以用于交易的物品?你知道鹽井鐵礦在哪里,需要怎樣才能保證武器裝備的高效產出么?你清楚現在使用的度量衡么?你了解百姓和士兵每天所需要花費的錢糧幾何么?你明白培養一個得力的文臣武將、一支精悍強健的軍隊要花費多少么?”
一連串的疑問,不僅成功地讓曹植啞口無言,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閉上了嘴,他們開始思考林家仁所說的內容,是啊,這些東西他們好像都不知道。
“這些東西,文章都不會告訴你們,但是文字可以讀到,你們的眼睛可以看到,你們的雙腳也可以丈量。如果你非要問我治國之道是什么的話,那就是了解以上的所有信息,然后找出最適合的一條路,通往繁榮和富強。而這條路,才是先賢文章里記載的、可供咱們挑選和融合、應變和改進之后,最終選出來的路!”
林家仁一合掌,像是收回了發出去的功,微笑道:“現在還有誰反駁子桓兄的論點么?”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以格。先賢之言,言猶在耳,諸位文章可沒那么簡單啊,先賢的智慧從來不用借助史家的言辭,也不必借助當權者的勢力,他們寫出來然后流傳下來就足以影響咱們。”
曹丕高調地做著總結。
“古之先賢者,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而反觀吾等,貧賤則懾于饑寒,富貴則流于逸樂,每每細思,日月逝于上,體貌衰于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你他娘的在說什么?
林家仁表示不解,他哪知道這是曹丕著名文學批評著作《典論?論文》中的句子,只覺晦澀難懂,也不想花心思去費力去理解,反正自己是功成身退了,交給他好了。
于是,曹植原本預定好的一場“秀”,卻變成了曹丕的表演舞臺,當然了除了他,人們印象最深的莫過于林家仁了。
而林家仁也想不到,于他而言,原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席話,卻催生了好幾個未來讓他頭疼的對手。他們自此之后開始思考,讀書寫文是為了出仕,而出仕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抱負,也是光耀門楣封妻蔭子,可他們從來沒向林家仁這樣想過具體的問題。
可現在卻不同了,一扇新的窗戶在他們面前打開了——
喵了個咪的。
林家仁躺在舒適的床榻之上,有兩個婢子正在為他捏腳按摩,這在江東的時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現在曹丕完全把他當神仙一樣地供了起來,他表示現在說什么都不能將他還給司馬懿,于是推三阻四裝不知道,可是司馬懿是可以騙可以哄,甚至可以強硬一些對待,說不給人就不給,可是……
曹丕現在心情很糟糕,因為父親要見他。其實心情不佳倒不是因為老爹又要考自己功課了,而是他還有個附帶條件——把林家仁也帶上。
即將要被橫刀奪愛的情感油然而生,可偏偏他還不能拒絕。
是三弟吧?一定是他將那天的事情添油加醋之后勾起了父親的愛才之心,所以才有此舉動,否則就自己跟夏侯尚他們的關系,既然囑咐了他們隱瞞林家仁的事情,他們就絕不會向父親打小報告。
能這么做的也只有曹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