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的分管工作就這樣大張旗鼓的開始了,馬越的各個親信在郡中游俠兒的保護下分散于京兆各地,明察暗訪監督官員……在這個時間,所有人都以為馬越會忙到暈頭轉向的時候,馬越卻一身布衣地扮作健壯的平民模樣騎著駿馬出長安。
郡中的事情都分派下去了,他相信身邊人的能力,他們能夠處理好這些事。
而他,則一襲布衣地根據郡中征兵典籍的木牌,走訪每一戶人家。
盡管年少,但馬越認為他已經見識了足夠多的苦難,可當他走訪這些軍戶的時候,才真正了解戰爭給這個國家的百姓帶來了什么。
為了大漢,這些面朝黃土的男人百死而無憾。
可在戰爭結束的時候,這些男人帶著滿身的傷痕,拖著袍澤的尸身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朝廷沒有給予他們應得的賞賜,他們的家里荒廢了田地,他們的孩子餓到皮包骨頭。
這些男人只能以自己殘缺的軀體去做勞力,在為主人家費盡全身力氣的時候得到的雇金卻依然無法維持生計。
有些人外遷了,就像馬越在尋京兆時碰上的那一家人一樣,遠遠地離開這里,離開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
有些人默默承受著,承受這一切帶給他們的不公。
還有些人終于拿起刀,面相著他們曾經為之保護,為之浴血的人們,鋌而走險。
可是現在還有什么對他們來說是危險的嗎?
他們沒有死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反而被和平生活逼迫的無路可走。
這,是馬越需要思考的。他想做些什么,抵達帝國權力中心的他清楚地明白,帝國早已日薄西山,可百姓的生活還要繼續,維持這一切,他必須要做些什么。這個國家很多人都知道出現了太多了問題,可沒有人愿意做出什么改變,每個人都想做好自己的事情,無論對的錯的,他們都希望依照這原本的固定路線去做好該做的事情,但當事情朝著壞的方向發展,事情就只能越來越壞。
馬越必須要做些什么。
五月,霸陵、新豐、陽陵、鄭縣四地,他帶著走訪七百戶人家的疲憊回到繁華的長安城。他無心欣賞沿途的風光,馬兒已經套上篷車,車里裝著四千多個滿是墨跡的竹片。
馬越和他的伙伴們,真的在做一些事情。
一個月的時間,京兆尹六十余個官吏被免職,當他回到京兆府的時候,陽陵長楊威與新豐令楊芳背著荊條跪在府門前,讓馬越瞪大了眼睛。
他車上的竹片寫滿了田地與錢財的去向,每個涉及此事的下級官吏,一切信息的最終指向都是這兩個人,楊威與楊芳,他回來就是要匯總編著成文發往洛陽,等待朝廷的審判。可現在,這兩個人跪在門前是怎么回事?
“府君,你可算回來了。這兩個縣官都已經在門外跪了三天了。”
見到馬越的從馬車上下來,站在府門前的鮑出急忙一臉苦相地跑了過來,一身武服被撐的鼓鼓囊囊的,現在的鮑出已經不像剛來的時候看起來一副市井豪杰氣,高大、剽悍、威武、得體。
“怎么會跪三天?”馬越對鮑出問道,“沒說我不在府中嗎?”
鮑出揉了把臉,皺著眉說道:“我說了,他們不走。”
“不走?”馬越笑了,“不走就讓他們跪著!走,先跟我進去,把車上書簡搬下來。”
鮑出連忙招呼上三五游俠兒,一同將車上的竹片打捆抱到屋里,馬越繞過跪著的兩人徑自步入廳堂,一進去便脫去罩袍掛在架子上,竄到內室換上一身洗凈的衣物,又抹了把臉才出來。這一個月他身上可是臟透了,露宿林間只有一次行至途中遇見河流洗了個澡,可這衣物時無法換的,臟的都已經有些味道了。
跪在府門前的楊芳與楊威見到了馬越進去,本以為馬越會來問上他們兩句,然而馬越只是看了他們一眼便從旁邊繞過,讓他們的心里頓時涼了一大截。
“兄長,這可怎么辦?馬越不理咱們。”
面對楊芳的疑問,楊威也答不出來,氣急敗壞地說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那咱還跪嗎?”
楊芳和楊威并不是一直在府前跪了三天,而是每天早上就從家里出來到府門前跪著,到了下午就回去。畢竟馬越也沒在府里,就算是做個樣子。可現在馬越回來了,卻沒有他們臆想中的被馬越恭敬地扶起來邀請他們入府,而是冷冷的被晾在門口。
“還跪什么?”楊威說著就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雙膝之間的浮土,氣急敗壞地說道:“我要進去跟馬越要個說法,都在這兒跪了三天了,懲罰也該算了,他還想干什么?”
說著,楊威抬腿就往里走,府門口守門的游俠兒目不斜視地站在兩旁也不理他,走了兩步楊威扭頭說道:“你還在這跪著做什么,走啊,跟我進去!”
“等等。”楊芳苦著臉,兩手撐著地面說道:“我,我腿麻了,起不來,拉我一把。”
“唉。”楊威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往里走,這一下卻又泄了氣,拉起雙腿發麻的楊芳,站在府門前心里卻又升起了些許躊躇。
他若是進去了,馬越還能放他們兩兄弟出來嗎?
事到如今,想也沒有用了,要么硬著頭皮進去,要么就回家去。可他都已經跪了三天了,若就這么回去,前面豈不是白跪了?
“走!”
方一入亭中,便見到馬越位于上首,楊威遙隔著十余步的距離便拱手高聲道:“馬府君,我二人有所過錯,向您請……”
楊威話還沒說完,就見馬越在上面對二人招手笑道:“進來啦,我就知道你們會進來,找地方坐吧,聽我念點兒東西。”
二人不明所以,楊威才一坐到胡凳上便起身拱手想要說話,他摸不準馬越的意思了,在外面一言不發晾著自己兄弟二人,進來了反倒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莫非馬越只是做個樣子,不想讓外人看到給自己好臉色?
“府君,我兄弟有罪……”
楊威話才說一半,便見到馬越不耐煩地伸手一指,喝到:“我讓你說話了嗎?”
吼聲直震屋瓦,就連馬越身旁侍立的鮑出都神色一凜,楊芳嚇得手不自覺地在袖袍中抖了起來,楊威更是首當其在,雙腿一軟便跌坐在胡凳上險些摔落下去,臉色刷的一下便浮上慘白。
輕輕整理衣袍,馬越收斂了怒色,從旁邊拿過一把竹片,拿正了放在手中,這些竹片是他在山林間自己砍得,寫下墨色的筆是在鄉間借來的,一刀一筆,都是自己削成,可上面的墨跡,染得都是參軍百姓的血淚,怎么能教他不怒?
“京兆新豐衛勝,家住衛鄉新門里,斬級三人,受創七處,生活不能自理,家有四個小孩八旬老母。實發賞賜,三百二十錢。”
“京兆新豐衛輝,家住衛鄉四門里,斬級一人,受創兩處,卒,家有老人與七個小孩,族中十五人應征,兩人還家,十三人共發撫恤,一千二百錢。”
“新豐趙蘭……”
“霸陵王芳……”
“陽陵封牛……”
……
馬越盡量以平和的嗓音讀出一個個俊秀的字體,但那些字體后面的人,那些故事,讓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最終泣不成聲,帶著滿面的涕泣將竹片狠狠地砸在楊威的身上,“你就是這么做縣長的嗎?”
楊威身子一抖就已經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不停的認錯。
馬越快步飛奔過去,抬腿一腳便踢在楊威的臉上,一把揪起他的衣領拉開了架勢一拳便揍在楊威的臉上,直打得他倒飛出去撞翻府中新買的實木幾案,當下便將幾案砸得粉碎。
他曾赤手空拳砸翻發狂的野豬,三拳打死號稱打遍吳郡無敵手的嚴輿的男人,馬三郎的力道有多大,每一個死在鐵拳下的男人都知道。
楊威受了一腳一拳,砸翻在地之后撐著身子想站起來,卻根本平衡不了自己的身體,歪歪扭扭想站起來,腳卻在地上不聽使喚地滑動兩下,趴在地上渾身使不上力氣,卻仍舊帶著滿面地鮮血小幅度地磕頭認錯,兩手擺在前面做著拱手的動作。
馬越揉了把臉,盡管仍舊難以平復自己噴薄而出的情緒,瞇著眼睛他深吸了口氣,死死地盯著楊芳,楊芳此時早已被嚇傻,他哪里見過馬越這樣的官員,就是私設囚牢這天底下也沒有任何一個太守在自己的廳堂上對下屬拳腳相向的,豪族的體統去哪里了?
楊芳根本無暇顧及這些問題,楊威的下場他看見了,讓他心里更加恐懼,他知道這個馬屠子是沒完沒了的,此時已經跪在地上不住磕頭,一遍跪著一面求饒道:“府君,我們錯了,我們錯了,那些田產與錢財我們都備好了,一,一厘土地,一個大,大錢都不會少。全都給您,給您送來,我們也不做官了,我們革職、罷黜……”
楊芳已經徹底想清楚了,楊黨是對的,楊氏在京兆手眼通天,但現在他們根本斗不過馬越,因為他的小辮子都被馬越抓住了,一封書信傳至洛陽,這事就落不到好。能與馬越對抗的只有楊黨,只有這些年沒做過一點壞事的楊黨才斗得過馬越。
他們終于意識到危險,楊芳第一次和楊黨統一了思想,要么馬越調離京兆尹,要么楊氏宗族不保!
“來人,把這兩個人關入長安縣衙,日夜看管,不得有任何人徇私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