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望見襄陽城北門那座高大的城樓時,劉琮忍不住在初春微暖的陽光下瞇了瞇雙眼。自從去年七月離開襄陽奔赴益州,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這半年內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只有一個念頭,那便是趕回家中。無論那裡被人們怎麼稱呼,徵南將軍府、成武候府抑或是荊州牧府,在劉琮看來卻唯有一個稱呼,那便是家。
剎那間涌起的回憶,絕對和戰爭無關,那些鐵與火的日子,彷彿從來未曾經歷過,雖然不可避免的在劉琮臉龐上留下風刀雪劍的刻痕,但在此時,他的微笑是如此燦爛。
前往城內傳訊的輕騎兵們在大隊和城下來回疾馳,戰馬輕盈的身姿顯得格外迅捷輕快,一如馬背上的騎士。
劉琮注意到出城迎接的人羣密密麻麻,嘴角不禁浮現出一抹苦笑,他之前曾下令不許官員們出城迎接,現在看來,這條禁令執行的並不徹底。
蒯越等人俱在,倒是沒看到徐庶和諸葛亮的身影,讓劉琮多少感到一絲欣慰。
及至劉琮在衆人的簇擁之下,率領近衛和千餘人馬進城之後,他感到襄陽城內似乎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變化。這種變化並不完全是那些新建造的房屋,或是街道兩旁越來越多的商鋪而形成的。
劉琮很想仔細地觀察這種變化,同時又迫不及待的要趕回牧守府中,然而直到他在熱氣騰騰的浴桶內躺下時,還是能清晰的感受到這種強烈的變化。而從進城到回到牧守府後的這段時間內,他竟然模模糊糊的記不大清楚了。長久以來所積累的疲倦,在被劇烈的喜悅衝擊後爆發出來,使得他幾乎忘記了是如何與蔡氏對答,與甄宓說了什麼,看到子女,特別是次子之後的反應……
一雙微涼的小手按在劉琮的肩頭,使得劉琮猛然驚醒,下意識要站起身,好在嘩啦啦的水聲讓他反應過來。
緊繃的肌肉鬆弛了,劉琮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他略有些歉意的握住了甄宓的雙手,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似乎自己以前並不笨拙,然而此時無聲勝有聲,說什麼話都顯得太多餘了。雖然這種歉意到底來自於長時間的離別,還是因爲這半年多劉琮其實並不缺少服侍的女人,但此刻無言相伴,便是最好的慰藉。
神清氣爽的回到正堂後,宴席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就等著劉琮前來。此時正是晌午時分,堂外春光明媚,春風和煦,使得劉琮落座之後,不禁回想起初平二年的那個春天,也是二月初的天氣,也是在這間正堂之上,當時的自己是多麼年輕,甚至還隱隱有些狂妄。
彈指間匆匆數年已過,堂上堂下依舊賓客如雲,只是此間已換了主人。
憶往事,崢嶸歲月稠的感慨還只是稍稍冒了個頭,便被席間熱烈的氣氛衝得煙消雲散,劉琮可不想當個掃興的主人,好在即便他來者不拒,宴席上也有一定之規,比不得在軍營中粗獷漢子們的喧鬧自在。
本來劉琮沒打算在這樣的場合談論軍國大事,然而不知怎地,話題還是不可避免的進行到這裡。劉琮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奪取益州和漢中給人們帶來了怎樣的信心,他也能從大夥兒熾熱的眼神中,感受到對勝利的永不滿足。
仔細看去的話,堂上在座的諸人其實和當年劉表在時,已經大不相同了。除了蒯越和文聘等文武之外,無論是賈詡還是徐庶等人,在初平二年的那個春天,還不知身在何處呢。
“今主公已據江東,兼得益州,擁兵數十萬,何不順勢掃平兇頑、救黎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況天子困於奸逆之手,望忠誠之士久矣,天下誰不以主公爲念?”蒯越待席間稍稍安靜下來之後,對劉琮說道。
他這番話一說,堂上便愈發安靜,許多人,尤其是留守荊州的文武官員都扭頭望向劉琮。
劉琮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沒想到蒯越等人的心情會如此急迫。特別是蒯越關於天子所言,完全不像是他會說出來的,不過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蒯越並不認爲天子會給劉琮帶來什麼威脅,所以纔會放心的用這面大旗。劉琮環視了一圈堂上衆人,微笑道:“諸位以爲,現在是北上討伐曹操的好時機嗎?”
蒯越蹙眉思忖,倒是徐庶挺身答道:“此時出征,絕非良機。”
“元直何出此言?”蒯越回頭見是徐庶,便出言問道。
關於這個問題劉琮之前並未與徐庶說起過,見狀也頗感興趣的望向徐庶,想知道他是從哪個角度來看待此事,從而得出這樣的結論。
徐庶稍一思忖,自荊州目前之實力開始說起,穿插著他對曹操和劉備等各方勢力的分析,以及荊州軍的現狀等方面,洋洋灑灑而又數據詳實,令人不得不歎服。
比如荊州軍新老士卒的比例、訓練程度、裝備情況,軍械製造等等這些東西劉琮即便有公文可查,卻很難了解到這麼具體和詳細,對於徐庶而言,這卻不是問題。他甚至知道每個士卒在野外行軍時,每日所需消耗的軍糧,用徐庶的話來說,五千精銳士卒便需用到兩千輔兵。
荊州軍能夠在各種複雜的地形條件下進行作戰,這是經歷過戰爭的考驗的,也說明劉琮所施行的組織編制,並未脫離這個時代,同時又達到了一個很高明的程度。龐大的保障軍需供給的輜重部隊同時需要一套效能極高的作戰參謀機構和後勤供應系統,才能夠發揮荊州軍那強大到恐怖的戰鬥威力。
對此徐庶深有體會,雖然看起來現在劉琮擁有廣袤的土地,人口衆多,兵強馬壯,但如果貿然投入到以消滅曹操爲目的的戰爭中,很顯然還有許多準備工作未能完成。更不用說在當前的形勢下,坐看曹操與劉備相爭,埋頭髮展荊、益、揚、交等地纔是最好的選擇。
蒯越等人難道就完全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嗎?在劉琮看來,這是絕不可能的。那麼蒯越提出這個問題,又是爲了什麼呢?
無外乎利益罷了。雖然看起來他們所要求的目的和劉琮的目的並無二致,區別只是對時機的把握而已,但這兩者之間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實際上此次吞併益州,對荊州的世家大族也好,寒門精英也罷,獲得的利益就目前而言微乎其微,除了跟隨劉琮出征的將士之外,很少有人能從中獲得更大的利益。益州本地的官員都擠破頭等著撈個實缺,豈有荊州人去益州做官的道理?即便是在益州大力推行新政,原先還稍有牴觸的官員在看到因反抗或懈怠丟官解職的同僚之後,立即變成了新政的急先鋒。
至於鹽鐵之利,更是被益州本地的世家大族牢牢把持著,劉琮相信,若是荊州大族敢於虎口奪食,雙方肯定會殺個你死我活。
那麼目光轉向外部,就成了大家的一致選擇。對此劉琮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只是由於時機的問題,他還必須先安撫好大夥兒的情緒。
以荊州軍目前的實力,能否與曹操進行大決戰?在劉琮看來絕對可以的,而且勝算也不低,但那只是單純的兵力對比,事實上劉琮還有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哪怕看上去並不明顯,但若是任其發展,就很可能會造成意想不到的後果。
歡樂的氣氛漸漸消散了,很多人流露出凝重的神色,他們不是不相信徐庶所言,只是覺得劉琮有些太過謹慎,這並不能說明他們目光短淺,畢竟出於各自的地位,對於全局的認識和了解,遠不如劉琮深刻罷了。或許在某一方面,他們對自己所掌握的情況瞭如指掌,但戰爭不僅僅是軍隊中的將士廝殺,也不僅僅是攻城掠地,還必須考慮到許多他們絕不會想到的問題。
不過攻取益州,對於荊州的各個階層來說並非沒有好處,只是這種好處還需要時間來體現罷了。
劉琮很清楚的知道,即便是在這個時代,無條件的忠誠也是非常少見的,沒有好處誰跟著你混呢?雖然劉琮一聲令下,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會有人眉頭都不皺的向前衝殺,但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他所要做的,是讓追隨自己的人們看到希望,得到利益,讓他們的目標和自己的目標緊緊相連。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麼離分崩離析,衆叛親離也就不遠了。
尤其是在當前的形勢之下,地盤的急速擴張,必然會帶來許多不穩定的因素。益州士民的訴求其中有合理的部分,但也有許多與劉琮相對立的部分。就拿賦稅來說,誰願意主動上繳更多呢?對於益州的世家大族也好,寒門百姓也罷,依附程度是和他們所獲取的利益息息相關的。劉琮相信,只要自己敢橫徵暴斂,明天益州就會有人揭竿而起。
放之荊州,亦或如是。
同樣的,荊州新政也不是包治百病、包打天下的靈丹妙藥,劉琮絕不會將全部希望都寄託於此,他始終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