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遙深以爲她入學之後有些點背,從被明陽少君易容提問到餵食檮杌被發現,從抓鬮分課到拜訪方壺山的大仙,一樁一件,順意的事簡直少得可憐。
新弟子入學,除了基本的必上課業外,兼修的副課業按抓鬮分配,她的手氣不大好,一下抓到了深修術法。深修術法,顧名思義,比必修的術法課層次更爲深奧。換在從前,術法一道於她不難,問題是她現在完全失了修爲。她的修爲缺得很奇異,可以化固人形,也無需以人形食補氣力,手腕腳踝的經脈斷傷好得差不多後體力也逐漸恢復如往,就是無有法力。
百里遙現在就是後悔,特別後悔未在萬魔窟的霧女允願時將恢復修爲說在解咒之前。奈何應霧女所言,時光無法逆轉,再後悔也多餘,她唯一可做的徒有找理由自我慰藉,告慰自己那術法課在方壺山山腰的露天八方八卦大堂,結了課直接去往山頂會方便些。
人一倒黴,喝涼水也塞牙,百里遙不喝涼水,也不吃東西,但倒黴起來是丁點兒不摻假,接二連三地鬧心。
一節深修術法課將結束,距離放課還有半刻的時隙,負責該項課業的底金玉底夫子心血來潮,要點名弟子當堂演示教授的運風咒術。
運風之咒,聚風爲器,相抵相擊。
百里遙尚想著讓她舉斧子劈柴不成問題,以風爲器卻是暫時使不出來時,猝不及防地被叫了名姓。
“此姓不常,爲師倒不知道通讀作‘藤’音爲對否,便你了,滕子午,還有餘……”底夫子眼睛瞇了瞇,“餘通禮。”
這一刻,百里遙甚至懷疑是不是假名取得不好,第一堂課因名被明陽少君盯上不說,如今安安靜靜上個術法課都要被提到衆目睽睽之下演示——讓她混在一衆弟子中聽聽課尚可,真要她使出一法一術屬實太爲難了。
抽到同一節課的釉冉坐在百里遙身邊,臂拐捱了挨她:“要不要我幫你上?”
同寢之間相處數十日,百里遙的修爲水平自瞞不了她。
術法高深者多少性格古怪,絕非和顏悅色春風化雨之師的底夫子見有一個弟子遲遲不出,當即拉下臉問人是否到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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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遙朝釉冉小幅地遙遙頭,站起認錯道:“稟夫子,弟子……不通術法。”
底夫子鞋板長的臉拉得更長:“人形都化了,仙學都考上了,還能不通到地裡?”
匯聚了一班子弟子打量的目光的百里遙確實極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當然是鑽不了地縫的,師命不可違,此刻上著底夫子的課,她若再說,便有違師命,是爲不敬了。百里遙暗歎一聲,訕訕地踏上比試臺。
夫子唱道開始,對面的余姓弟子喝一聲“得罪”後,握起風氣聚化的武器襲來。風化實質而不見實形,百里遙一點不意外自己凝了三遍也凝不起掌風的窘境,只好靠耳朵分辨風躲閃。
一個回合下來,她除了躲避無他辦法。最後還是夫子喊了停,猶嫌不爭氣地瞪她一眼後宣佈換人再上。
贏得輕鬆的狹眼男弟子退回下席,回位路過她身旁時傲慢地飄出一句:“丟人,你約是夫子教課多年來的最恥。”
餘通禮沒有刻意將音量壓到只兩人聽得到的地步,釉冉做勁夠起身便要打不平,被百里遙隱忍地按捺住了。
百里遙以爲這便算結束,哪知冤家路窄,隔了一天的武道入門課上,又是和餘通禮同一個課堂。
武道課所授的招式必然要演練,餘通禮自告奮勇地搶佔了挑對手的先機,指著百里遙銜哂倨傲:“百里同窗,今日你我爲對手。”
課上部分弟子也同修深術課,幾個人哄起來,帶著滿課的弟子都起了勁。躁動得甚至連釉冉也跟著起鬨,上臺前拉著她私語一句,讓她用武力好好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餘通禮一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脾氣不錯如百里遙,也覺得餘通禮有些欺人太甚了,尤其這個被針對欺負的人還是她自己。
出位後,看著餘通禮自視甚高的譏笑,百里遙差點以爲眼前這位在家中沒有教養好的少爺其實是天界某家出來的欠缺腦力的幼稚貴女。
趁比試前挑選兵器的間隙,她不禁疑問:“你何以總與我過不去?”
“哼,過不去?”餘通禮將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架勢發揮到極致,“瓦甓卑鄙不通術武,單薄筆墨而已,焉配入學?我是讓你們認清現實!”
話一出,百里遙心下已明瞭此人多半有病。含著金湯匙的小少爺,覺得同窮白之民共享仙學是辱沒他了,而她恰好是個陰差陽錯撞上來泄氣用的沙包。
如此想來,頓覺既新鮮又應實。新鮮的是,她活了近千年,第一次被稱作“瓦甓卑鄙”,應實的是,她日後若有命活,便真是個布庶了,又或連“瓦甓卑鄙”都不如。
百里氏有“陸否”之訓——不棄不爭,不怒不怨,不私不卑。不與蠢愚論短長也含在六不信條之中。君子動口不動手,教餘通禮論理是君子的事,百里遙生爲將府之裔,更樂意直接動手教他做人。
武道課上演練所供皆是木兵,餘通禮選了一把木劍。兵架上懸掛有軟鞭,是百里遙用得最順手的器物,但爲了贏得公正,她便也隨對手挑了把樣式相同的木劍。
夫子唱始,木劍利落起招。
劍不開刃,而揮舞之式爲做鋒利。
巧劍挑落對手之兵,餘通禮的一柄失力之劍橫飛著戳入泥坑。
乖張囂戾,余姓傲慢,早猜到餘通禮氏族的百里遙將長劍反提背於身後,不屑道:“弱水猰貐,或非瓦甓之族,但你,定是欺凌弱質的卑鄙之徒。”
胳膊撐地,被迫仰面朝天的餘通禮不服欲動,百里遙閃劍指挑他的喉嚨,清秀之質增染三分闊氣英豪:“讓你失望了,我非任受欺凌之輩。”
區區弱水之族,在她眼裡,尚不夠看,縱她此刻孤身無依,也不是枉由一隻粗魯的猰貐隨便欺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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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海相連,水闊山高,澄雲舒捲曦昭昭。
武道課後的天景頗襯快意——如果場外沒有誰等著她的話。
修晳清俊的青年立於老樹下,朗如日月入懷,引如茂松下風,郎君善睞清眸,矚目著進出練場的弟子中是否有找尋之人。
眼尖地看見熟人的百里遙開了竅,點背的原因興許不是假名起得不好,而是她本身與這三神山的風水不大合得來。
百里遙急忙將垂袖擋在臉邊,以求阻隔住尋人視線的同時用另一隻手掐指算了算,距離上次見面才過五日,怎就又見到了那位易了容的師兄?明陽少君很閒麼?
她拉了釉冉打算悄悄繞過,明陽少君卻似乎不打算放過她:“子午師妹。”
一聲連名不帶姓的“子午師妹”惹得釉冉轉過頭來看她,擠眉弄眼地曖昧示意:“這位師兄與你很相熟?”
百里遙放下遮臉的袖子前搖頭否認了釉冉的提問,附向她耳邊,極輕地問:“你可認識這位師兄?”
她想試試釉冉能否看穿他的易容法術。
“寅級的師兄罷,雖長得不錯,氣質也不賴,然單看著配你有些不足。”釉冉自覺暗示到位,一把揪住一旁恰經過的嚴宵,擺了擺手,“師兄應是找你有事,我便不陪了,你早些回寢。”
同寢丟下一句話功成身退地下山,獨留百里遙落在一衆放課散去的同級弟子身後,面對“長得不錯,氣質也不賴,但有些不足”的師兄。
“師兄好。”評出明陽少君易容之術施得結實的百里遙只好乖巧地朝走近的明陽少君,頷首道,“請問師兄何事?”
“無事……”丹期不想表現得自己很閒,或讓她以爲他是專等著她的,“路過。”
“師兄慢走。”百里遙期盼著丹期繼續路過不要停留,好教她趕緊離開。
“我都聽見了。”指百里遙和同行的女弟子說的那些私話。
他想著該找點可以聊的話題,然而,這個話題找得並不明智。
百里遙赧然:“我同寢偶愛講些玩笑,師兄見諒。”
“嗯……”丹期略不所措地用食指擦了擦眉心,“那……她說得倒也沒錯……”
天色雖好,但百里遙實在不覺得這一塊空曠下來的地盤裡是個什麼蒼白敘舊的好地方,意圖儘快結束對話:“師兄來此想必是有事,我便不打擾了。”
“我……你……”丹期深吸一口氣,“課可上得習慣?”
百里遙愣住,反應過來,他約不會是聽說了什麼?
前日在八方八卦堂做修課的還有寅級的弟子來著,她那天簡直是被餘通禮斷層式地單方面碾壓,被當做笑話傳到明陽少君耳朵裡也不是不可能。
“習慣的。”百里遙恭道,“師兄勞心了。”
百里遙抗拒交談的意思明顯,丹期頂著一張假臉和一套寅級弟子服制確實也不好攔她太久,口是心非地再次強調:“我路過此地純屬巧合,怕你五日後忘了之前的十日之約,這才順便來提醒一趟。”
百里遙擡眸,一雙黑漆漆的眼瞳便撞入他故作傲然和不意的神情中。
“不會忘的。”一聲幽微如嘆。
呢喃的作答在空廣的山海天地間出口即散,卻生生撥出蘭若銅鐘的清古彌遠,沉浸了萬千頭緒在其中,而無一線絲縷。似乎一切都是幻,只有這一句不忘纔是心湖漣漪的泛點,一點外,圓周漫開的漣漪是無邊的疲憊,整個暈起漣漪的湖面都是漆黑的虛與無。
不是一句安撫,是一句無奈。
莫名地,丹期心中生出了萬物蒼茫的亙古寒徹,鳳凰之火也不能回暖。
他道:“不忘便好。”
金堆玉砌長大的華族之裔不該有這樣的滄桑,百里氏必然發生了什麼。
丹期的牀位靠近朝南的窗牖,深夜三更,木窗框上響起“扣扣”敲擊,間雜不同音節的禽咕聲。
撐開窗扇,一隻藍翼褐頸的棕鳩探頭探腦地打量進來,咕咕地提醒收信。
丹期豎起食指挨近脣邊示意安靜,將將取下藍羽翼肩下的一支羽毛,隔斷寢間內室的深雕座屏另一面即傳來暢澤的詢問:“是鴿子叫?”
紙上得來終覺淺,暢澤雖是博物史道的弟子,到底在海中長大,不大分辨得出鳥類的叫聲。
丹期取信的手一抖:“沒有。”
仙學不允許私家的信使往來,偷偷飛入的棕鳩縱被同寢知道了實則也沒什麼,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丹期不準備多加解釋。
隔了屏風的暢澤卻道:“大晚上的還能聽見鴿子叫,倒挺稀奇。”
書紙翻頁的窸窣響動傳來,丹期將信鳩放走,閉上窗後問:“你未睡?”
同寢打了個哈欠,倦怠地囁囁道:“準備睡了,文論收個尾。”
不多時,寢廬內無了聲,丹期讀完羽毛上浮出的“回稟”與“屬下無能,未探得天界各族有異”兩行光字,滯了片刻,緩緩躺下。他將一手枕入腦後,單手復撐開翻窗,透過窗隙,可仰望到星輝滿天,月滑天軌。
少君衛的稟報中言明未探到帝室或天界華族的任何異常,但探不到不意味著不存在。若無異常,百里氏的尊貴千金怎會經脈紊亂元靈虛弱地入學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