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宮禁需要一場宴, 為了慶賀天壽、為了慶賀皇子幾萬年的游學終于收尾、為了接風皇子游學時招納麾下的順天賢士們,甚至哪怕是為了活躍宮中的氛圍。總之,云宮需要一場天宴。
時維夏初, 氣序清和, 因備宴, 積淀了不知數年沉寂的天宮, 難得地將熱鬧炒起來。云澤閣外, 水涼長亭,宣霧裊裊迷迷,風露琉璃澄澈, 皇女正拉了一幫東海挑拔的外形頂標志的鮫人排練。雌雄莫辨的年輕鮫人們體軟靈敏,排排妙舞衫, 行行清歌扇, 似長亭邊開徹的芙蓉。
亭蓋之下, 站與長亭拐處的云祐敲著拍子,頗滿意地點頭贊賞:“不愧是東海培養的一流舞奴, 一點即通,一練便會。”
一句夸揚,無人接應,皇女偏頭尋人,發現適才還在她身邊的龍桓不知何時已退到她身后的亭柱之側, 目不移視地凝望著她, 似乎又是在發呆。
“我們龍小君近來怎的總悶悶不樂啊?”
云祐察覺, 自從龍茂大君病重, 龍桓回趟沃龍野升了小君之位后, 再次返天,他幾乎就不曾開顏過, 哪怕笑,也笑得有些費力和刻意。那之后,他尤其喜歡于距她幾步之遙的距離外,盯著她、盯著她和盯著她,卻又不像單單在看她,仿佛只是習慣于對著她所在的方位出神。
頓然,一張粲然豐艷的花顏湊近,攪了龍桓的放空,他乍驚,又不意地闖進一雙動流光剪秋水的明眸。
青年讓了讓:“臣只是……”
“你只是有些累。”
未及他說完,皇女便不信代接道他應付了數次的標準答案,指向亭臺外練了半天仍精神抖擻的舞者們,“年輕人怎么回事,總喊累可不行,還是說回了趟沃龍野,身功便懈怠了?要不你與他們一同練練?”
“上尊所言極是,”
龍桓再偏退一步,更距一步,自愧不如地客氣拒絕,“但臣就不與鮫人族的辛勤舞者們爭位了。”
“那告訴你一個鼓舞精氣神兒的事。”
皇女頗自豪地變出手臂長的一根卷軸,背對亭廊的鮫人族舞者,將卷軸橫至腰前,略略抬高,放長了給他看,“我終于能將靈虛殿的那幅畫完整地描摹出來了!”
卷軸紙上,環釧瓔珞的美人終于齊全了眉眼,凝脂點漆而善睞,竟與云祐三分相像——應當說,云祐與她三分相像。
縱很久前便隱約猜到,肯定的答案擺放至前,龍桓的雙瞳還是震了震,不明情緒地順口一道:“上尊更肖皇神世尊。”
他猝不及防地打這樣個轉折,致皇女愣了愣,卻也未否定:“嗯,祈祈倒是……”
“參見上尊。”
身后忽有人至。
卷軸輕光收無,云祐回首,見青年的拜禮行得扎實,意料緣由地問道:“昆侖神的曲詞請來了?”
既合排一場歌舞曲律,皇子與皇女便需分工,姐姐通好舞蹈,便是姐姐排舞,弟弟音律有研,便是弟弟作頌唱的詞曲。皇子自領了作曲的任務,卻道神明祭祝之詞不可妄,便說去昆侖請昆侖神境的那位主神執筆。
此時亭內報來的就是與云祈同往昆侖的賢士之一,璩吉。
璩吉一張臉生得頗俊,實則朅朅,云天宮內人俱盛衣,唯他省服便裝,最好辨認。年輕人省服為方便用武,云祐親見識過他的力扛天地,且據說其亦熟稔兵道,曾憑一柄重鼎彎刀,以智以武孤擋千軍。
弟弟收得這般彪悍人物,云祐自然高興,唯一不大樂意的是,璩吉有事沒事的便愛往她跟前現,偏他又和云祈身邊那個不喜龍族、外號“幄謀”的雋庾交情得十分好,便也十分不待見龍桓。
璩吉當龍桓不存在地不肯轉眼地視著皇女,稟報道:“皇子上尊已將主神判詞請入典籍宮,請上尊前往一瞻。”
“判詞?”
“正是。”
璩吉朝西北昆侖山脈所延的方向虛拱了拱疊手,“彼時皇子上尊筆墨請曲詞,并未能見得主神尊面,神遣青鳥使者奉送一只寶匣交代,言匣中所關之判詞便是云天所求。皇子上尊未曾開匣,特派臣來請上尊前往同讀。”
“嗯。”
見得昆侖主神一面確比登天還難,云祐見典籍宮已擺著主神專作的判詞,便顧不上親自過問亭子里外的一干人等了,出了亭子叮囑罷守留的婢子繼續督促,便消身去了典籍宮。
按常,龍桓也會跟著,未想甫一動彈,被昂首闊背的璩吉橫臂攔住了去路。
刀客倨傲:“上尊們瞻讀神明圣書,你區區一龍侍有何資格同等而視?”
“不見得誰都同你一等的身份,本小君不夠資格,亦不由你定。”
龍桓乜覷他一眼,迤迤然繞開他的阻擋,逐級離階,踏上最后一塊浸在云澤中的階石時,身后怫怒之聲入耳:“嘁,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著你祖上積德,皇神縱容你族!看你還能囂張幾時!”
縱整話充聞入耳,龍桓也未頓步,亭廊內和云舞帶的海內美鮫與天上仙子們卻因著這一聲,都停了動作往紛紛打量來。
與我何干——不作停留的龍桓如是想,他不過傀儡而已。
自龍擇大君死,龍茂繼為大君,他便幾乎不曾再回過沃龍野的龍宮,此次龍茂大君病重到燭火將熄的程度的契機,是他長大后第一次有理由回龍族。
回到龍族后,龍桓確認了,傳至九天的言真意切父慈念子的信書果真有貓膩,其實他一面都未見著龍茂大君,仿佛龍族之君也夠格拿得出昆侖主神的派頭。同時,他還知曉了一件可笑的事,以為了幾萬年的所謂的父親,真正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是以,他的輩分,得整體地往上提一提。
一趟沃龍野回游,龍桓見到的唯一一個算得上龍宮主子的是龍梴,那個實際比他小了一個輩分的名義上的弟弟。
龍梴掐指夾了一張血紅字印的法符在手,笑得狡獪:“元妃娘娘做出了那等荒唐舉止,卻依舊將你生養長大,行事之奔放著實令人欽佩。不枉這龍族元妃之位落她座上,是個有膽識的。等‘兄長’你過兩日承了小君之位,也不虧她屈居隅房數萬年啊。嘖嘖……”
祝賀般的陰陽怪氣言盡,話鋒倏地轉了,“她要你作跳板,可后宮之女,畢竟遜了些謀算的本事,她若活著,‘兄長’你又怎會無后顧之憂呢?”
龍桓沉眸望他,手中殺術已蓄:“你欲何為做?”
與降即破卵繼化人身的龍桓以上乘天賦在云天所修的術法水平相比,龍梴頗自知地曉得自己打不過,保險地退后數步于案后,將血刻的黃紙薄符泡入茶水的淺杯。
紙符遇水即化,符水的杯子隔空端送給龍桓,還附帶了一句“勸慰”:“還請‘兄長’莫急,只要你喝下這杯符水,龍嫾自然仍是能安安穩穩地樂居于她的西宮,‘尊享’元妃之遇。”
接茶的人握起杯便要捏碎,龍梴豎掌指天:“此時天高神遠,唯你母妃離得最近。”
說著又示意門外,“且若今次先踏出這門的是你,那你只能見到你母妃的尸首。”
龍桓便想抽魂而出,隱匿行蹤的□□卻是無論如何都穿不破四面的墻和不高的頂。
“哈哈哈哈,別掙扎了,我雖比不得你修為高深,壓制住你魂術的辦法卻還是找得到的,萬無一失!你在這里可挨不到你那數里外的母妃。”
龍梴算而不漏,一頃猖狂,一頃又惺惺作態地佯裝,“乖乖將它喝下去,你的母妃死不了,你的小君之位更不會跑。”
“龍梴,多行不義,你會害了整個……”
“我龍族謀天下已久,龍擇大君時便已布下的大計,容不得你我斷送!喝!”
龍梴拋幻出一塊虛幕,幕內龍嫾元妃唇色紫黑,汗水滿面,正呈深毒之狀,“你再猶豫,她就死了!”
幻幕里是許久不見的母妃,卻不是記憶中泰和的模樣,她在掙扎、在煎熬、在痛苦,她令他感到陌生卻又熟悉。確有一刻,龍桓生了邪念,他可以不喝那杯中之水。
“給她解藥!”
空杯擲地而裂——一杯符水,最后還是被喝下了。
龍桓被迫著想通,他本不該降生,是母妃給了他生命,便不能叫她因他而死。
“爽快。”
龍梴冷血地詐笑著鼓掌,是門外可以聽見的響度,“解藥正在隅房外候著,這便送進去了。接下來,說說你該做的事罷——三個月內,盡快將那位的星兵符拿到手,帶回來,給我。”
龍桓笑了,哂諷道:“哪有什么星兵符,你們兵力不足,竟還想造反?”
龍梴拍案而起:“放屁!這叫萬無一失!”
龍族的反兵是否真的萬無一失龍桓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了被喝下去的符水是什么,因他心中對下符之人的逆反。
掣心咒之符,不管下咒的形式如何,身中此邪者,萬萬無法違背施咒者意愿而行,否則痛不欲生。而掣心咒可簡單控人口舌,他既說不出遭遇,又求死不能,因為龍梴并不準備讓他死。
人前,無法言,人后,無法死,正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傀儡。
掣心咒的硬傷其實顯然,只要下咒之人死亡,咒解不解便無有所謂了,龍桓亦明此理。可他殺得了龍梴,卻不能害了他母妃。
終究,身處沃龍野邊境木表遺址的龍桓笑起來。整個龍族的生死存亡,又與他這個傀儡又有什么關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