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的遙夜穹頂烏云四垂?何處的排擺山川瞑睻駢合?
——非天界的一天如坍。非天界的一地如圮。
深樸簡衣的年輕女子站在非天界最高山的山頂,昂首望向黑天。
一路緊隨的玉鉤月此時已隱入若壓棉實絮的重云之后,目所及處,真如廣傳仙妖稚童間的歌謠所形容,一天一地,天無了光,地融一體,上下一色。
非屬上天至尊所轄者,非天也,群魔也。非天界,群魔所駐之境界也。
她腳下踏的,就是非天界的山地啊。
百里遙沉重地短嘆一息,鼓足勇氣,右手掣著合在鞘中的半人長劍拄撐一拐,避開頑強雜生石縫的半人高的蒿棘,借力躍入漆深的洞窟。
崖窟晦昧而繚戾,成千上萬惡業修盈低等無智的非天魔盤踞在內,石塊上、泥潭內、枯骨間……有陰影的地方就有兇魔隱藏。整個枯窟,除了一雙雙渴望血肉的幽熒銅鈴眼,再無光。
萬魔窟,每一次來,都飽含鮮殺尸骨、膏血成風的腥臭陰寒氣味。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便行動電飛,徑往深處。
數萬萬年前的太古時期,十尊主神創世治世,正法神元身乃磐玉之竹,邪物天生懼之。至如今,主神不世,積威猶甚,對竹物的恐懼,銘刻群魔的血骨。
百里遙三入萬魔窟,無一次不身涂竹液,后二次更腰佩竹枝,以更保險地抵御震懾諸魔。
神明保佑,聞味蜂擁上前的詭怪兇魔們縱攀巖扒石、吊頂鉆地,縱開翼亮爪、張吼甩尾、訇籍鬧咳,也無有一只敢真正地為食上前,以身試死。
短靴點過濘爛漆黑的淺沼澤地,眨眼只余幾個淺而顯的腳印。
萬魔窟三行雖皆性命無虞,但一雙雙渴望鮮美血肉的邪魔光瞳無法不讓身入者毛骨悚然。百里遙唯有如夜路孤獨的膽小孩童,以最快的速度目不斜視地一路往終點發進,才能克制住噬心的害怕。
融入結界之內,進入到一方漻寂曠空、光明日晝的洞天福地,方算擺脫了群魔的虎視眈眈。
這下,終于可以松口氣。
后背倚貼著的結界之壁透似琉璃,“琉璃”墻壁上延滿了類似地錦藤卻并非地錦藤的叫不上名的綠蔓。槎椏交錯的藤枝將結界內凈土的光芒攏斷得干脆,除了因百里遙的進入和脫力的倚靠,而空出的留門大小的一塊。
百里遙站直之后,藤蔓有意識般緩緩爬滿結界空缺綠意之處,貼心地遮隔住凈土之外萬魔簇集在地上瘋狂舔舐、摧毀新腳印的惡心可怖的情形,只因殘余了外來者鮮活的生氣及被帶入的娑婆世界的風俗味道。
“勿動。”
她將欲邁步,被洞內不知何處傳出、又似四面八方無處不來的空谷迷音制止。
無源之音講用的并不是當朝普及于仙妖各族的語言,其幾與神皇治世時的上古口音無差。
將族百里氏的子弟,須得文武兼修,尤其身為首將的孫女。幸曾花費過不少的精力學習于今而言生澀聱牙的上古語,故當下聽懂理解這般迷音無有大障礙。
迷音話落,百里遙乍覺掌間微涼,低頭看去,手上多捏了張帕子。
憑空多出的羅帕兩折疊成一塊四方,干燥潔凈。她彎了彎的指頭,指尖的膚觸微捻了捻,觸感比流云更柔軟,觀感比金銀更溢彩。
憑借打出生起數百年浸淫潑天榮華的經驗,以及帕子反出的比白銀更純粹的光華,即便眼前這塊不過象牙素色,百里遙仍火眼金睛地當即判斷出這是塊上好的冰絲織羅,有市無價。
冰絲織羅,她只在天宮獻舞時穿過一次——確切說是僅接觸過那一次。她還沒見過誰財大氣粗到用冰絲織羅裁成的帕子去擦鞋上泥污的,哪怕滔天富貴的權勢,哪怕九天的神裔至尊、帝室皇族。
百里遙沒想到她都落魄到這般地步了,還能生平第二回用上冰絲織羅。
頗為諷刺。
“等我幫你擦?”
愣神間,雌雄莫辯的迷音已在催促。
傳音心聲最考驗修為,修為越高深,傳音越清晰連貫,傳說太古諸神常以此術交談或示下。
萬魔環繞的凈土中聆得的音色天籟般美妙且蠱惑,加上拭泥用的赤蝶族無價寶、漫谷的瓊白花朵、抵隔數萬兇魔的澄透結界與碧綠藤蔓……電光火石間,百里遙心中有了猜測,她試探著詢問:“你……尊座是神么?”
“我確實弒殺過神,怎么,你也有目標?”
不知是故意,還是聽錯,百里遙問的“是否”,花谷音聲認的卻是“弒殺”。她本猜這空谷的主人是草木之祇,看來卻猜錯了,古書記載木之神祇是位靜好的美人,必不會做弒神之事。
神只在上古之前存在,什么樣的本事弒得了神,百里遙不知道,但她敏銳地抓住了它在此處應已有數萬萬年的信息,一邊擦鞋,一邊再問:“所以你會在這里?”
聲音似乎輕輕地笑了,淺笑的氣音撩撥聽者心弦:“因果使你在此,因果使我在此,亦使你我交遇在此。”
“因果?”
百里遙喃喃重復一遍,她握緊了絲帕未沾污的一面,仰起頭對著空谷大喊,“你知道我的經歷?百里氏的那道詛咒是否可解?我該怎么辦?”
“我不能預知,這些問題,你問了我可是白費。”
聲音并不能解答她的疑惑。
輕白的煙霧裊裊而來,漸漸繚繞百里遙周身。
白煙濛身便會動彈不得,初次被困住時,百里遙絕望地以為命將休矣,現在已能淡定處之。初時對這團煙霧驚問是否為靈物的訝然也在習慣后逐漸消彌了。
簡簡單單一個“靈”字,主要含三種意義。
一種是天地間所有物種繁衍生長的根本,靈氣,仙妖修煉便靠的是納汲世間靈氣。
二種是古神的區劃,轄治天部為天神、轄治地部為地祇、轄治海部及淡流為海靈,諸轄治之主統稱為神,此種的“靈”即獨一的海靈之神的簡稱。
剩下的第三種,則指百里遙這類植株花開而出或死物集取天地靈氣而聚生的“靈”,屬妖或仙的一種分類。植物的靈與元身密不可分,本無生命的死物則不同,其所生之靈其實無有元身,硬算有的話,也只會如煙霧一般縹緲不可觸,可與死物分離。
仙妖間流行的許多志怪小說就是以一個死物前后分生出兩個妖靈或仙靈為基本沖突展開,過去,她喜歡閱讀這類“不正經”的故事,母親不許,她便偷偷找來看……那般的日子,再回不去了。
傷神間,隨風變幻形態的霧煙已撤集到百里遙身前——形容其隨風變化并不準確,窟谷無風,形容其口吐語言也不準確,因為根本無法具體分辨聲音從何處發出,但它確實給百里遙如此的觀聞感受。
它似知曉了什么,迫切地關心百里遙這一趟的成果:“沒有做成?”
“在我到之前,那牛妖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尸體僵硬到拿劍也戳不進去。”
百里遙橫舉起套著的劍與鞘,她想將它還回。
這把劍是在第一個任務前白霧變給她的利器,揮舞起來削鐵斷骨不在話下,就是重了些。這劍本該為男子所用,她手腕腳踝的斷傷未痊愈,使起來頗費勁。
數天前,她被扔進洞窟,心驚膽戰地穿過海浪般密麻的魔物,幸運地找到了這處魔窟凈土,卻不小心踏壞了谷地的四朵小白花,結果惹響了空谷之音,它向她索要賠償。
女子可以是美人,男子亦可以稱美人,雌雄不明的美人音索賠的一剎,百里遙差點以為這綠色和白色的谷中藏著個有以活物血肉做植株養料的癖好的大魔——幸虧不是如此。美人音,也即此刻面前的淡淡熒著素白柔光的霧汽煙團,要她踩壞了幾朵花便替它辦幾件事。
第一事,殺某富賈之家的天才幼輩;第二事,殺一茅屋內的牛妖。
百里遙深有自知之明地明白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且她太想出去,凈土的奇遇說不定會為她帶來轉機。也確如此,霧團給了她一把劍,直接將她送出了萬魔窟,來到第一個任務地點——富家天才所在的凡間。
再次見到塵俗的天星燦爛與萬家燈火,百里遙沒有忍住,獨自窩在月度銀墻的凡巷隅落,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場。
那富家公子雖異于凡常地可納靈修煉,但凡人之軀到底弱了,哪怕百里遙修為全失,身上僅谷靈補給的一線靈力,也能輕易地將之殺死。
她隱在墻頭,看著富商一家發現少爺的尸體后上下慟哭的悲象,發現自己的內心居然生不起絲毫波瀾。換做從前,動手去殺一個無有仇怨的凡人,她是不敢想的。然而,一切早已不是從前。
后頭的任務就不大順暢了,或也可說過分順暢,待她尋去時,那牛妖已沒了命。
“啊呀,被捷足先登了。”
沉默的幾許時間里,煙團仿佛陷入了思慮。百里遙隱約聽到一聲唏噓的嘖嘆后,它贊道:“不枉天宮出身,年歲輕輕,做事倒意料外地利落周密。望在你辛苦兩趟的份上,第三件事可用來抵作報酬,我允你兩愿。”
轉機真的來了!
正訝異著它居然以為她來自天宮,沒想到轉機突然到來。再想不了其他,百里遙不假思索地欣喜脫口:“我要回到……”
“忘了說,”
白茫茫的虛氣打斷她,“回轉光陰這等不切實法,我做不到。”
“做不到”三字如利爪轟然拍下,頃刻間卸盡了百里遙所有的期待。壓抑的絕望彌漫出心臟,凝化成淚,她不甘心地再度確認:“真的……不能?”
答復無情:“不能,天道不容逆時。”
終究,無望之人退行兩步,舍求其次:“我要解我身上的共生咒!我要恢復修為!”
“倒是兩個刁鉆的要求。”
眼前的霧煙時而散為人體形態的輪廓,時而聚為一團瑩瑩的光白,就在百里遙以為這也無望時,又聽它接著道,“不過不難,一一解決便好。現今不是有個被傳作近神的存在?”
“寒漪仙子?”
世上天才無數,被她取命的那個凡人也算天才,但被稱譽“修為近神”的也只有龍族的那位仙子。
“你自比我了解得詳細。”
它打發道,“去找她,她當有解咒的法門。”
“可據傳寒漪仙子身在蓬萊境,鮮少出山且從不收徒。”
遭逢巨變,百里遙陷入一種自我否定的極端心境無法掙脫。她無一點信心,如今她廢人一個,連納靈都做不到,她怕她入不了仙家第一天資的眼,何況這個天資本就無心收徒。
“路,指給你,接下來便不是我的事了,你的生路總不好叫我代為躬親。”
霧氣倏地改變為模糊人形,隱約是個冶冶嫋嫋的女子輪廓,“不嘗試,焉知她不肯收你?”
說罷,輪廓模糊的煙氣女形伸出一指,點向百里遙眉心。白光漫過眼前,百里遙已不在花與藤鋪就的山谷。獨留山谷的虛霧漫漫變化,漸生實體,終化成一個白發白瞳、白膚白裙的至美女子。
皓白女子凝視著百里遙的身影消失之處,一笑,妖嬈惑蒼生,一言,清妙出朱唇:“洞察因果若你,恐也未曾料想今日。”
似自言自語,又似與誰絮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