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百里追,他的笑容終于變成了得逞的猙獰。
他狠惡似無善的魔鬼:“這個家是我的,你算什么?你不過是一朵出生時不如我的敗蕊, 竟獨享了百里氏的愛護栽培八百多年!我才是首將府的長孫長子!”
聽著這番話的百里遙只感覺到脖子被死死扼住的痛苦, 快呼吸不過來了, 她想施術掙脫, 可是身上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阿遙!阿遙!阿遙!”
百里追的可怖表情如煙粒飄散去, 變成了丹期呼喚她的急切關心。
窒息感消失,掐住她脖子的致命撐力亦瞬間消逝,但百里遙的腿仍然脫力, 幸虧有丹期扶著回不過神的她才不至跌地。
北山境三系之山,有山曰景山, 山上養類蛇之禽, 翼長有四、目長有六、足長有三, 聞之啼而生怖。能讓每個人都感到恐懼的,必是各人內心最害怕的東西, 但每人的經歷不同,懼怕之物便不同。百里遙清醒過來,初意識她方才入了障。
丹期攙著她,才不導致百里遙整個撲墜。他單膝跪著地,另一條腿略撐著, 給她做靠, 左邊的胳膊摟著她。因都分不出心想太多, 故誰也沒覺得這個姿勢親密。見她這副樣子, 丹期便猜她方才陷入了幻境, 這會兒眼睛漸漸聚神,應當是已經走出來。
“酸與現, 則生怖。所見之事不是現實發生,而是見者內心的恐懼在其控制下被放大,成就似真的幻,一如夢魘?!?
丹期緩緩地順著她的背,“阿遙,你還好嗎?”
百里遙的意識回還,驚察自己在他懷里待久了不妥,急起身:“還好,我沒事,假的罷了。”
她不愿再提,說起要事,“你拿到幾塊?”
丹期以手背觸了觸百里遙燒紅得厲害的臉,比手溫要燙,暗嘆姑娘可愛又難免擔心地回答:“七塊。”
“我才四塊?!?
百里遙讓開他欲捏她臉頰的手,有些失望,“我的定力太差了?!?
丹期不以為然:“酸與的怖幻是深入人心的,你看,這都快兩個旬日了,那些酸與身上還有那么多識章,它們定是難對付得很。”
“這話的意思……”
百里遙心道果然地睨他一眼,“是想表達你的定力太好,所以沒有被蠱惑?”
鳳凰是世上最自戀的物種不錯了。
“可不。”
丹期不客氣且驕傲地挑眉昂首,“你要不要夸夸我?”
“下次一定?!?
百里遙客氣地拒絕,“你都沒有害怕的東西么?”
“害怕?好像沒有?!?
懼生懦,懦則敗,敗而枉為王君,為君者,責攬八方民生,心中切不可有怖——這是鳳君教給兒子的道理。
百里遙泄氣道:“這也太招人妒忌了?!?
“難道你有?天界首將府的千金要是有根深蒂固的恐懼事物才奇怪罷,難不成你也怕蟲甲之類的小動物?”
“死亡?!?
百里遙意外地拋出一個禁忌的詞語,“你難道不害怕么?”
“仙者數萬年的壽命,你才八百歲,怎就擔心這種事情了?”
丹期吸一口氣,不可思議道,“你們姑娘家的思慮都這么重?”
“你們?都?”
百里遙皺眉看他,“你很了解女孩子?”
“不算,但鳳凰宮中的那些姐姐妹妹們都沒心沒肺,怎到了你……”
終于聞見來自面前姑娘的醋味的丹期趕緊收了嘴,乖乖地討好一笑。
“也許那不是死亡,是仇恨罷。”
百里遙自言自語地結束嚴肅的話題,也莞爾一笑,重回現下更關心的另一個致命論題,“宮中的姐姐妹妹?看來明陽少君您的青梅竹馬不在少數嘛?!?
地位再高,也怕心上人的質問,丹期誓道:“是同族的女孩兒,我保證只是同族關系而已!”
百里遙點頭。
“別光點頭啊,你說些什么?!?
丹期就指望她這時說些什么好讓他放心確定她未生氣。
“說什么?”
百里遙興致不高,無奈道,“你們鳳凰族的習慣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么?”
說著推離丹期,退至一旁。
“阿遙!阿遙!”
丹期厚臉皮地追上去,抓住她的手,“你聽我說,那些‘心知肚明’是屬別的王族鳳凰的,沒有我,真的沒有我。母妃早說了,只要我看上的人,不管身份,無論是誰,都可以向她家提親?!?
百里遙避著他的注目,呢喃道:“和誰家提親?”
“和首將府啊,你不想嫁么?”
丹期執起她的手,“你看,我們都牽手了,也……也抱過了,你的心跳聲我都聽見了?!?
“誰要你提親……”
嘴上硬撐著薄皮的臉面,但她心明自己沒有不愿意的,此時她所慮的不是自己,而是首將府真正做主的主人們,“我祖父和母親才不會同意。”
“那就找天帝?!?
“你找天帝說什么?”
百里遙覺得這事雖然遲早要弄大,但一上來就找天帝實在是彪過頭了,“現在說這個是不是太快了?”
“怎么會快?阿遙這么好,你們天界的華族又喜歡互相通婚,”
縱在姑娘面前風度很重要,該吃醋的確還是要醋,丹期一石二鳥地順便回擊了鳳凰族內婚的一言,“那到時候爭起人來肯定是我不占好,先來后到都講究不了,先下手為強將婚事定下來才最要緊。我父君當年就是因為猶豫,差點與我母妃錯過?!?
“那是你的事,暫時不許跟來!”
百里遙嗔一句后,一把掙開丹期的手,頭也不回地跑開,丹期亦有些不好意思,未曾再追上,靜在原地唾棄自己的唐突。
百里遙兀自先行跑到了山下,在樹下,發熱的臉頰和心臟被微涼的風吹得回歸寧靜,欣喜與羞意是一時,但藏在喜羞后的擔心與恐懼無比漫長。
回想起方才的怖幻,她心有余悸。
蒼龍之神,傳說中太古時期最后降臨世間的主神,數海數水之主的神格,以己為獻成全天道。東海領主之族的鮫人族、西海的領主之族的蛟族、南海最富裕的種族珠蚌之族、北海無處不生其枝節卻價值連城的珊瑚之族……乃至丹穴神境的羽族精銳雙翼創生迦樓羅族都是神明的神力所化。主神神力幾何,普通的仙者無從知曉,古篆的史書上記載,蒼龍之神乃神力耗竭而殉身與魂于“海川河湖”。
主神為何瘋狂地消耗神力造物,正史沒有記錄答案,但昆侖境那位常年沉睡的預知與疫病的主神在太古世最后一次沉睡前給主神們的命批被史書記錄下:
“圣神丹朱批曰:四時代御,陰陽大化,匿事見功,夫是謂神:
金應龍神,風雷云星,具象天道;
碩角鹿神,揮墨文華,鈞權獨霸;
赤蛺蝶神,無爭之世,夢魂始終;
白魁狖神,壽夭生滅,大盤無惜;
琉璃鏡神,神魔非天,照世正邪;
通天狐神,戈芒鋒利,于以不負;
磐玉竹神,金玉悲憫,鼎臺決判;
鳳凰雙神,日居月諸,翻覆明暝;
蒼錦龍神,海川河湖,向死而生?!?
“海川河湖”正是出自此批,后接“向死而生”四個字。
單憑命批,便知蒼龍神的偉大,但百里遙不知這樣為萬世稱頌的女神、為帝族之祖的悲壯神靈,為什么要詛咒子午蓮族。
她活了八百年都不知道原來子午蓮族有“凡生青蓮,并蒂而厄”的詛咒,她也不知道原來那個橫亙在父母親之間,造成永遠傷痛的隔膜,是她和她那個幼時被分離同株的雙生兄長。直到那一天,父親自凡世帶回一個和她長得八分相像,和母親長得六分相像,卻無有女兒嬌態而是男兒英姿的軒昂少年。
父親說那少年是她的兄長,是首將府的長孫,她從此有了哥哥,親哥哥。她的哥哥見誰都是笑的,不言塵世八百年之苦,不怨當年離族之不公,他只是笑著說無事,笑著說回歸仙族的喜悅。
或許真如外界傳言,老首將病弱,英遠將軍平庸,首將府式微,當年要將哥哥送出去的祖父在長孫回來之后并沒有再說什么,而是給了哥哥最好的栽培。
百里遙旁觀一切,知全府的長輩只有母親并不愛見哥哥。百里遙不明其中因果,但是她以為同胞的哥哥既然回來了,母親便能和父親有所緩解。她曾試圖和母親提及此事,紫苑夫人的話卻成了她終日的魔魘。
“子午,青蓮并蒂而厄是這個家族里最有權位的那些人告訴我的,他們說你與你的兄長必須分離,我照做了,我沒有忍心將自己的孩子毀滅,可是子午,他回來了,所有人都歡迎他,我成了罪人!子午,我該怎么辦???”
妝鏡臺前的母親將在簾后踟躇的她招至身邊,屏退侍候,說了這樣的話。
那時的百里遙在想,原來母親是在擔心這個,她卻覺得她的兄長回得來本就是一件喜事:“母親,既然哥哥回來了,那過去的事情便過去了,大家都在為哥哥高興,沒有人會怨您的。”
“怎么會無人怨我,你父親怨了我八百年,他也怨我!”
鏡子照不到紫苑夫人的表情,卻映著她陡然握緊的右拳。華族夫人的指甲留得尖且長,陷入手心,按出深刻的利印。
百里遙一開始沒能聽得出這個“他”是誰,直到聽見紫苑夫人戳這心口訴說:“你們看他都是笑著的,可他是我的孩子,哪怕我對他沒有養育恩程我也是他的生母。他從我的肚子里出來,我看得到他那雙笑著的眼里深埋的恨,在心底生根的恨!他好恨我呀,孩子怎么能這么恨父母呢?”
百里遙不敢回答這樣的問題,也有些害怕這樣的母親。
紫苑夫人怔神般溫柔地捧起女兒的臉:“子午,我的女兒,你才是母親的孩子,日日夜夜養在身邊的親子。”
華族的夫人抽開如花托般托著女兒臉頰的雙手,緊緊地抱住她。
有一點,紫苑夫人說得分毫不錯,百里遙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所以她對女兒的影響至深,百里府二小姐一生都無法不去按紫苑夫人的要求行事,也一生都無法忽視母親的話語。
那天之后,因著母親話里的“青蓮并蒂而厄”和“那雙笑著的眼里深埋的恨”,百里遙翻遍了將府所有的書,終于查到了關于青蓮詛咒的一點點碎片的雪泥鴻爪——青蓮并蒂而厄,雙蒂爭生,色重者滅失色淡者,至淡者失養枯萎而亡,重者貪欲過甚,汲多養而亡。尚有解咒法,生淺而滅濃。
神明降臨詛咒不需要告示理由,但泱泱生靈的悲劇有了理由。首將府的長孫和長孫女是并蒂之蓮,一朵玄青、一朵雪青,是以,還未聚得人體的百里遙和百里追被連株分離。是紫苑夫人的一時心軟與不忍,選擇將健壯的孩子送入凡間,自此生死由命。
百里追命有后福不該絕,時隔八百年,他被百里蘭庭找到,重新帶回了八天將府。
而也是那天之后,被紫苑夫人抱著哭了一場的百里遙終于知道哪里不對勁了。她的母親也是她那親兄長的生母,而她是他同脈連氣的胞妹,即便并蒂兄妹之間的靈氣連脈被斬斷,雙胎之間也存在著神奇的連心感應。漸漸地,百里追在她跟前現得多了,她竟幾乎完全消化了母親的話。
所以,幻境里的百里追才會變成她擔憂恐懼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