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空常掛鏡,規律盈缺,世人便托陰晴月寄離聚情,而鮮思輪回月以萬物為無生法忍。較之月,身處塵寰如何不悲渺?
越望心下越凄戚,雅秀的美人不再看高處,低下頭俯瞰垂放雙腿的涯臺浪濤,咸氣的海風蒸騰著海水的濕潤,清涼潮濡。
這已是入學的第二個月旬末,百里遙按照前月的約定,正坐在海涯的懸臺邊等著“熱心腸”的奇怪師兄。
她其實不指望那位寅級的師兄遵守約定。
約定是他提的不錯,但大概僅隨嘴一說,百里遙以為,作為督學的成員,不將梼杌交上去就已足夠善良了。
所以他為何如此“善良”?看中了她的梼杌,還是覺得她之前對為何求學于此的回答特別?又或有其他目的?
西海蛟族,一眼看得穿她的元身,也認得出她的植屬種類。
真是不大妙。
百里遙輕輕慢慢地晃著仿佛坐在高凳上的懸空垂放的小腿。小孩子愛做這樣的動作,她非孩童,這般多為分散些沉重的思慮,又或許為排遣些焦躁。
手不禁地摸入乾坤袋,百里遙認真地考慮著去仙學外的仙藥鋪子抓些可模糊人記憶的藥物煉以忘丹的可能性。
頭腦在思考的同時,難以判斷時間流逝的快慢長短,回過神后,百里遙心中無數她發了多久的呆,但頭上的月亮比方才偏了些——她好像等了挺久。
興許那人真忘了這茬子更好,她就不用浪費精力出學抓藥了。
百里遙心想,待數到海浪拍打礁岸第三十回便不等了。
“你倒膽大,御行之術都用不來的人,”
數字數到第二十二次,身后忽有聲,很輕,恐真將懸臺的美人驚得掉落似的,于是語氣里的譏嘲便也不能顯然了,反效果地透露出隱隱稍稍的關切,“坐在懸崖邊上也不怕掉下去。”
百里遙回頭,乖乖地撐手站起,退回內陸,禮貌地微笑著打招呼:“師兄!”
見到漫然的一笑,丹期紅了臉。天色青黑作掩,夜風的功勞下,只有他自己隱約覺到泛上的臉燙。
“入學來多次承蒙師兄‘照顧’,”
百里遙特意咬重反用的一詞,推手揖禮,一番話到位地客氣,“然竟尚不知師兄名諱,是師妹的失禮。”
丹期咳了咳,正色道:“我叫什么不重要,左右你只能喊我師兄,倒是你,從未報上名姓。”
百里遙一愣,合著原來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那她還傻傻地赴會……要真查起來,大不了不認賬啊!
此刻才意識到未報過姓名的姑娘,心里后悔的淚和腦子里不知何時進的水應可匯集成一方咸海。
丹期觀察著她默不作聲的黯然神情,猜到某人約準備滑頭地不告真名,心內無奈嘆氣。他好歹救過她,居然換不來一回真誠交待,沉肅敲打提示:“莫想著混騙,就算不知你叫什么,追究起來,照樣查到不誤。”。
百里遙打著哈哈應付:“怎會怎會,是我腦子不靈光,怠慢師兄了。”
她實在不是很想如實相告,名字一說,把柄便實打實落人手上了。但磨蹭無用,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她猛吸一口氣,吐息告答:“滕子午,我的名姓。”
“如何寫?”丹期做戲講究細節,光問名并不夠。
百里遙胡謅:“子午日月,玄關啟扃。”
“《大道·養生篇》?”
丹期步步近,百里遙步步退,退到樹干邊,無路可退。
他深刻記得,從前問她為何叫子午,她說她的兄長元身是株開玄青色花的子午蓮,而她的元身蓮華雪青,為不言混,故家中給兄長起小字“玄青”,到她則余下“子午”二字。那時她說什么他都信。
原來那么早便敷衍他了。
丹期再問:“難道不是因為你的元身是為子午蓮?”
“不是。”
百里遙干脆否定。她給自己定位為文武法三全之仙,如今法廢,文武方面便必須彰顯,且她不愿拿元身說事。
“哼。”
丹期兀自負氣地退兩步,“記得我上次讓你帶什么?”
“記得。”
百里遙從乾坤袋中捧出一個花盆大小的小缸,缸內掬水,水面浮著小小的圓葉、盛開的紫蓮,卻不交出,“不如師兄先喂了梼杌?”
丹期見蓮花開得好,便也不再計較旁的,徐然將梼杌放出喂食,不經心地傳授:“上次,你若能將它縮得這般大,便不需喂那么多了,省去多少麻煩。”
“我不會。”
百里遙伸手摸向在對方壓制下乖巧識務非常的梼杌,不防被牢牢捉住手腕。掙不掉唐突的冒犯,百里遙面上和語氣中陡然帶冷:“做何?”
看來光去藥鋪抓藥是不行了。
丹期不是養尊處優單純不諳的膏粱,她一瞬間爆發出的陰寒殺氣被他敏銳地捕捉,紊亂的脈象和腕子上隔了幾層紗衣依然突兀的斷疤更讓他震詫,厲聲質詢:“你的經脈為何又亂又弱?”
“天生如此,不是每個人生來便似師兄資質高厚。”
百里遙甩腕劃出半圈,甩開他的鉗制,話意里含了三分警覺三分警告,“授受不親。”
換做從前,她被這樣無禮對待,雖不至當場哭出來,眼睛卻必然要紅一圈,現在倒堅強了。丹期心中微澀,同時亦很清楚,第一戰將之女雖打小愛哭,長得也柔柔弱弱,卻非天生質弱。她這脈象分明是被人廢去修為的征兆!
之前,百里遙的修為已算很高,何況戰將府將她保護得那樣好,天界之中有能耐抹去她修為的人屈指可數。聯想到百里氏的主人接連逝世的消息,丹期直覺一系列事情的不簡單。
“花我收下。”
失了花前月下的心思,丹期收起還在吃的梼杌,將仍防備著的百里遙手上的睡芙蓉盆栽一并收無,“十日后,仍這個時候見面,不必早早來等,我每日有練武的任務,無法結束得早。”
說著,也不等百里遙的回應,轉身便要走。
月下海上,清冷的薄光打在他的臉上身上,百里遙倏地就覺得這人的臉側輪廓好生熟悉,還有行事的風格……仔細打量著已距得有些遠了的男子,她問道:“仙學之外,我們是否見過?”
“沒有,別多想,我只是樂善好施慣了。”
丹期停下壓抑著未用瞬移離返的步程,看向她,“快回去罷,門禁時間要到了。”
“師兄慢走。”
百里遙不經心地客套一句,目送他遠走的同時咀嚼著“樂善好施”這個詞。
丹穴的鳳凰王族確實樂善好施呢。明陽少君,鳳凰神裔,不著紅衣,我竟也未認得出方才和之前原是你易容后的模樣。
————
入學半百年,暢澤就沒見過丹期有著急的時候,現下是第一次。門被恨不得拍碎般乒乓地一把推開,連從門外到書案的幾步距離都要瞬移,但坐下后又只是嘆氣。
良久,丹期問:“暢澤,你可知何種用以打通經脈、恢復元氣或修復修為的丹藥?”
劈頭蓋臉一個問題拋來,暢澤光顧著安撫被同寢的雷厲風行嚇到的心臟,沒反應明白:“你說什么?”
“打通經脈,恢復修為的丹藥。”
“你受傷了?”
同寢在仙學內受傷這種假設暢澤其實是不信的,該得何等強悍的妖魔才能將丹期打傷至此?反正仙學內當不會存在,他僅是人道地問一問。
“就當是我,若我從幼時積累的修為一朝盡失,可有補救之法?”
暢澤以為丹期的師父布置了什么課業,撓撓頭:“這得看因何而失,以及修為損失的程度。”
丹期自然知曉判斷流程,但詢問博物道的同寢應更周全些:“若到經脈堵結,元氣混亂,連結云術、御劍術都施不起來的地步呢?”
“那不如從此之后節哀順變地安心當個凡人為好。這除非遇上創世神,主神憐憫,否則根本無法恢復啊。”
暢澤深覺無解。
仙者不輕易傷病,傷病重則無醫,故而仙者無醫職。靈凡有別,那些凡人話本中的醫仙一類其實并不存在,仙妖無醫者,自醫是修行的一種,自救不能的情況下,至多就是求助修為更高、修行更有經驗的人而已。
丹期沉思片刻,鄭重地問:“沒有其他的辦法?”
“沒有。”
暢澤放下筆,同情且“關愛”地求證,“不會是……你師父也布置道業課題了?”
這個課題聽起來便難度十足。
丹期復雜地看向隱約含著幸災樂禍意思的同寢:“若我說是呢?”
“頗刁鉆生僻了些,但不妨去我們峰頭的書館找找參閱資料,應會有所收獲。”
丹期以為這是個無甚效率的庸辦法,無奈暫時沒有其他法子,點頭以為贊同,起碼得對癥下藥。
“話說——”
暢澤噼里啪啦地打著心算,“你可知道醫道類的書在藏書館哪塊?”
“找找就能找到了。”
武道修習雖無需常至書館,丹期卻不是沒去過。
“非也非也,”
暢澤點點筆端示意不然,“瀛洲的書館偌大,按著索引翻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找得到答案,不如帶上我這個智囊助你?”
同寢互坑是為常,丹期默默捂住衣袖:“你打什么主意?”
“嘿,我不是說過,我娘的壽辰要到了。”暢澤笑嘻嘻。
丹期記得暢澤說過他家長輩喜愛花草,種了多次的子午蓮,無一成活。
暢澤如所料般言:“丹期,一盆活的、開花的子午蓮,你拿不出來?”
“拿不出。”
丹期拒絕得義正辭嚴,百里遙新送他的,尚未來得及細看就送出去未免太不像話。
“你與人家相熟長久,連盆花都要不到?”
暢澤激他,“還是說,實則滕師妹同你不熟,你將人家當心上人,而人家根本不搭理?”
這話確確實實是往心窩子上捅的刀子,而丹期不能反駁,因為太真。沉默片刻后,依依不舍地化出新詐來的微栽芙蓉。
“原來你有啊!”
暢澤不客氣地欲將精致的雕花小盆收入囊中,“慷慨還是明陽少君慷慨。”
丹期揮袖拂去同寢得意而來的一雙手:“送你可以,但必須答應助我三事。”
暢澤心里一咯噔,覺得準沒好事,懨懨收回手,狐疑戒備:“何事?”
“都是小事,你放心應著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