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遙哪里會乖乖跟著丹期, 跟在明陽少君身后可沒有漏撿。循著那只藏了識章的槃茅掉落的地點找去,她記得槃茅落下的那棵樹,冠蓋的顏色比周圍的幾棵深些。
原地, 找不到百里遙的丹期焦急得白了臉色, 他讓她同他一起走的本意是想順便幫她找到那顆掉落的識章, 竟沒想到她自己跑開了。
尋常介紹地質、羽禽的書目或許不會記載, 但丹穴獨藏的《千翼圖經》寫錄得明確, 槃茅不開靈智但天性頗靈,如盤蛇妒仇,受到刺激后會借北囂山獨特的山勢易形換位, 迷惑敵人。丹期最擔心的就是明前百里遙下手狠斷,槃茅或許會有所行動。
針樹林昏暗, 百里遙手心舉出一塊夜明珠似的光團照耀前路, 林子里的樹木間隔并不小, 甚至可說分布得均勻,然正是這種均勻, 導致每北囂樹林的一處以視覺判別不出差異。
少女憂心自己迷路,便用先前拾收的墨石在經過的樹干上涂畫等肩高的黑線作路徑標志。
北囂的獨種針樹攀比樓閣高塔,木軀主干便占了整樹的六七分高度。百里遙行走林內,仿佛身置一個戳滿頂天木樁的碩大匣子,樹冠交疊, 使這“匣子”多了頂蓋, 頂蓋被蓋得嚴嚴實實。
子午蓮汲取月華修煉, 夜色本為所喜, 她亦不十分怕黑, 然此刻卻異常,令她瘆得慌的是四周毫無生機可言的寂靜。在這落針可聽的死寂中, 哪怕她自己動一下,步履摩挲的聲音都比在尋常的寧靜中放大數倍。除了極靜時她自己發出的微響,不可見的幽密之處,偶爾能聽到鳥翼扇動的聲音,從頭頂樹葉成蓋的隱蔽里傳來,又或從前方、身后、左右不知何許方向……
身后再度傳來羽翼撲棱的動靜,百里遙激靈地回頭轉身,極欲找到聲源。少女對寂靜環境的微小恐懼漸變質為后怕,烏鴉是極靈性的鳥類,槃茅雖然長了似人的扁臉,但除了類人的臉外,其余的體征與烏鴉極其相似,按照不同物種長相仿似的普遍規律,她不由擔心這些槃茅會因她對它們同伴毫不手軟的傷害而報復。
百里遙晃晃頭,將腦海中的害怕撇去,她未在哪本書上讀到過槃茅好報復,便安慰自己書上不曾記載的東西不必多心,身體和思想卻不統一,右手防備地變出素霓君緊緊把握。
她總覺得北囂山邪門,別地尋常的樹和鳥哪會這樣長?
手上捧著召光術凝化的燭臺作用的虛光,少女踉蹌退回原地,六神無主間驚惶發現,樹皮上特畫的墨石標記消無蹤跡。
中了套的姑娘暗道圈套,跑入先前走過的林隙留心察看,果不其然,墨標全部不見。百里遙不敢再跑,若她再這般毫無頭緒地亂跑,只怕將距針林入口越來越遠,于是干脆不再走動,認真思考起入林后的詭異。
整座針林的樹木或者是土地興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自動換移景物,她方才按原路返回依然迷失了方向,若依舊原路跑回,不見得還能找到出口。況且北囂山西有山經書典也未曾載明的攻擊性不明的獨獸,冒失即冒險。
百里遙摩了摩怦跳不止的心口,有些后悔,她確實冒失了,過度依賴書中固定的記載,而忽略了現實的鬼斧變卦,紙上得知終覺淺。
羽毛扇促空氣的音響再次傳來,百里遙親眼見證面前多化出了一棵樹,可她方才并未正對哪棵樹。
難道樹林變換前,槃茅鳥會有所察覺而驚動?
不及細想,又聽到些許的窸窣響動。密林終日不見光,土地不生青草,貧瘠得荒蕪,這無邊的暗境中,捧著光的少女便成了十分顯眼的存在。
少女不知的是,她早已身處山之西,直至四周的樹木枝干后亮出無數雙發著光的夜視獸眼。
百里遙握著長鞭,環顧一圈,終于弄清偶爾傳來的聲音是何種情況——四腳毛獸的爪墊落上寸草不生的土地的擊踏聲。或許這群獨獸之中有幾只是為新生的獵手,捕獵的動靜便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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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覺得女孩兒們都麻煩,但明陽少君的責任心從來不缺,是他將百里遙引至北囂山,也是他疏忽沒有告知山上的關隘,所以他必須找到她,保證她的安全。迷林里似虎似犬的吠嘯聲,還有遠方時暗時滅的光輝,都表示她現在可能身在山陰西面。北囂山西有以槃茅為食的獨獸,善跳躍攀爬,若百里遙不沖破樹頂逃出,根本沒有其他的辦法擺脫那么多獨獸,組群結隊進攻的獨獸,比粘毛的漫野蒼耳球還棘手。
以百里遙的修為,沖出樹冠并不艱難,前提得是沒有槃茅鳥的阻礙。槃茅成群,與獨獸乃食物與獵物的關系,一旦有比昆蟲大的活物闖入山西林,槃茅絕不肯放任其逃出。北囂山的人面鳥有自己的思維,若捕食者吃飽,便會少吃它們幾只——獨獸并不挑食,是塊肉就吃,何況百里遙作為天界華族,身上仙靈之氣彌漫。
羽禽之王的威壓延來,原本散飛若飄蓬的槃茅鳥一只只安靜下來,臣服地匍匐于樹枝梢頭。群鳥的障礙消失,百里遙靈活地避開攀爬到樹上的獨獸,震出素霓,利鞭風刃輕松劈開樹頂,她終于沖出樹林。
天已暗下,百里遙乘著矮云,終于獲得喘息的機會,收了利刺的長鞭蜿蜒垂至云朵邊緣,暗紅的獸血順著素霓編紋滴流云頭之下,一滴一滴地墜落樹林。
林中找來的丹期一閃身便到她身邊:“腳下乃山陰之西,仍不安全,你到林外原處等我。”
百里遙動了動唇,似要說什么。
“你不要再進去了。”
丹期微斂起眉,他找了她有一天,此時心情亦算不得安寧,說出口的話便連自己都不禁感到過于斬釘截鐵。
顧及到百里遙此刻狼狽,額頭汗濕、鬢發微亂不說,身上更有多處劃傷滲血的口道子,實在不忍心叫她難過,嫌棄女孩兒們都是麻煩的明陽少君竟頭一次耐心耐意地解釋起來:“我方才釋放了威壓,不消片刻定將有人尋來,到時便更麻煩了。目前五塊識章我只找到兩塊,你先前掉在林里的那塊我若能找到便給你。切記不要再隨意走動,林外等我便好。”
百里遙還是開了口,在丹期離開前:“多謝。”
“沒什么,”
朱袍少年的背影頓了頓,“你我既通力合作了,這就是我該做的,不能讓你陷入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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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平旦時分曾在的原點,少年欣慰地看到天界的少女正垂腿坐在比凳椅高的山石上等待,她應有些無聊,時不時地晃動腿腳。微風拂卷,將少女梳齊的前發松散開幾絲,飄擾素顏,些許癢,她伸指觸著肌膚將迎風的發撥回耳后。
丹期走到石旁,將識章攤至她面前:“你的。”
百里遙跳下石塊,將識章收起:“多謝少君。”
“我之前說的,”
丹期直視她的眼睛,“可還記得?”
“其月?”
百里遙試探,她以為他說的是稱呼之事,因覺得直接這么喚他會別扭,便一直沒有改過來。
“不是……當然,你要是能換過來自然好,畢竟我們是……其實也差不多就是這檔子事……”
突然被她這么一喚,丹期沒出息地熱了臉,說話隱隱地變得語無倫次,“我想說,我們是搭檔。”
百里遙一時也不知道丹期要表達什么了,只是順著他的話點頭。
“所以不必這么見外,也不必不信我。”
百里遙甚是抱歉,連忙口頭澄清:“勞你掛心了,此前并未不信你。”
丹期這才有百里遙對他的態度變得正常的感覺,準備靜下心來與她溝通:“不是不信任,那你先前難道對我有何不滿么?”
“沒有。”
百里遙違著良心否認。
“真的沒有?”
丹期似頗有經驗,“你這個樣子,十分像我母妃分明生了我父君的氣,卻誓不承認的樣子。我應未對你做過什么罷,除了要求你解盟合作之事。雖是我拆了你與別人的結盟,可我也給了你們純血,你并不虧的。”
“世傳鳳凰少君天資卓絕,三百歲屠殺窮奇。”
丹期高興她主動提及幼時:“對啊,我記得,那還是為救你呢。”
“救我?”
百里遙不可思議,想起這事她就心堵,“玄鐵縛我都已經拿在手上了,下一刻便要制伏它……”
當積了五百多年的不滿宣之于口,百里氏二小姐只沖動了一瞬,即刻又恢復冷靜。她為什么要同他說這些?過去之事再提毫無意義,結果只會是她的小心眼徒傷害他們之間淺薄的聯合關系罷了。
說出口的話潑出去的水,要百里遙再接著往下說又說不出開來,兩個少年人之間的氣氛便倏地陷入了一種沖突的沉默。
男子當然不會有女子一瞬的時間能轉九九八十一道彎來的細膩心思,丹期努力從百里遙的一句話里提煉出關鍵,進而不確定地道歉:“我……擾到你馴獸了?”
“不是,是窮奇突然失了控。”
慶幸丹期沒有嫌惡她的小心眼,百里遙硬著頭皮往下說,“那時我將繞道窮奇身后,準備以鐵縛束之。我本打算著若能制住它,母親便不會再阻止我豢養兇獸。”
丹期懂了,真就是他多管閑事:“所以,那以后你都不能再豢養兇獸了?”
“算是罷。”甚至,因為此,母親和父親大吵了一架。
百里遙心下失落之余,仍不忘首將府的家事不可告訴旁人。移開與丹期對視的目光,少女擠出一絲笑意,“我是不是太沒心沒肺了,你是為救我,我卻還來怪你。”
其實也不是他的過錯,應是從他的視覺判斷,她那時是很危險的。
“不不,”
丹期連連否定,“是我魯莽,其實我也后悔,那時你昏倒了,我應該留下來關心你的后況的。”
“我無事。”
百里遙覷著霞光下的少年,“我多言了。”
丹期卻不在意,反而滿意:“左右是我先問的,你要是說出來能開心些,之后合作便也少些棱角。”
以天界華族的禮儀,百里遙此時還得再說一聲:“少君大度。”
丹期被她莫名的正經禮儀逗笑:“你怎么還是這么客套?”
百里遙抿了抿嘴:“大約是習慣罷。”
有的隔閡可以消解,有的東西卻是天生的障壁啊,橫在天界與丹穴之間。
不過這里不是丹穴,更不是上界,這里是北山之境。
少女釋懷地笑道:“那我以后可不會客套了喲,丹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