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神的消息,於研究史學道的弟子極有吸引力,吸引在何處,除了往世事實揭露與驗證的成就感,更多的是探究神性的收穫意義。
往之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衆生與真神,究竟差別在何處,修往世道者們無不以爲,豎神爲鑑可得大道,循史知真可獲終諦。活一世,物實爲衣食住行,精神求來去皆明。
作爲西蛟一族,天性裡奉崇海神,作爲精神上甚有追求的弟子,暢澤後天培養出的崇拜屬於天象神,天道具象的皇神。
故而,暢澤對神皇非常之好奇,或說對與古時皇族相干系的人事物事都有興趣。
神皇是個傳說,對待傳說,無數的書冊便要爲其冠上無數的名號,衆多讚頌中,受用最多的,乃正經出自《太古往世書》第一部末句的最末一詞——萬古第一帝。
傳說萬古一帝命屬鴻鈞天道之具象,爲鴻鈞認主。“鴻鈞”何物?天道至權的憑證,當年蒼龍女神承天惠成神時引出的一尊太清神器。太古的末尾,鴻鈞歸回第一神,代表天命所歸,天命者至此集全衆神大成,登九天大寶,斂衆族狂妄,建萬世體統,成就身擁至高大道的昊天神皇。
皇者,開帝之制,元帝也。
至尊功勳彌益鉅細,成皇之後的細枝末節書卷筆墨都一清二楚地記載著,暢澤拜讀得滾瓜爛熟。滾瓜爛熟的同時,發現了史書中不嚴謹的紕漏。
神皇三千多萬年不錯一略,不休一假,太清永生,輪迴身外,完美若此的六道冕毓,爲何執意立少帝,爲何決絕休務?信得或不信得的野史都寫了,於祚命,皇之子女皆無可無不可。那休務之舉既非皇嗣所願,又非爲後嗣,神皇仍堅持如此做的所求何在?
以系列往世書爲領,無書不將神皇當作圖騰般奉美至臻,極言其無愛而大愛。以塵寰世界自始不變的宗法制爲例,神皇反之,對待子嗣男女俱等。下臣諫立太子,太子太子,必爲子繼,上則曰:“無立太子,少帝一位,端憑心力得。”多少史註解皇長女與皇二子力均,神皇這份一碗水端平的魄力就勝了天下多少君王。
暢澤以爲,恰恰是這樣的完美,略了一絲大道傳頌不出的悽迷。他堅定地覺得,只要解開了神皇退位的迷團,便能真正地深層次地瞭解神之所遇、神之所思、神之所悽,這對每一個種族乃至種族內的每一個個體的命運指示的意義都不言而喻。
比如對他,他要是能析解往事著出一部內容空前絕後的詳細史注,那所謂身外功名便一應俱全了。人各有志,或覓封王侯,或揚名立萬,暢澤打小立定的揚名立萬的方向便是還原一段完整的古史,示向娑婆蒼生,神是怎樣的,史是怎樣的,因果是怎樣的。
神皇讓政的因果,如今最爲大衆接受的說法是“降龍說”。
神皇政末,龍族恃重,反心端倪,上念其舊功不忍降罰,而交權帝祈處之,容聖帝雷厲,大敗龍族於沃野。正史大典明載大敗龍族之兵由少帝整號,皇未與耗一兵一卒,這正應了神皇休務是因爲自己不大好直接出手修理龍族的猜想。
暢澤見解“降龍”或許爲其一因,神皇讓政必還有其他因素,否則僅爲處理龍族,怎會在容聖帝彌留設祭恭懇皇神歸位時,終不能請動?
“降龍”一說暗側烘托神皇念及舊情,然神皇是否真的念舊,暢澤以爲還有待商榷。這其中,就要會議一個皇嗣帝室之外的角色了。
龍族新君龍梴乃是諸代龍君中一個前無古例的異數,按史家說法論道,他是龍族尊榮的轉折。
上古時無論哪族何地的君王族長都簡稱爲“君”,作爲自太昭起第一位未侍奉過應龍神而繼位的龍君,龍梴君的出生挺不尋常,至少同別的龍君比起來,要遜色些許。其他龍君,不管品性樣貌如何,起碼是正聘六禮的龍族元妃所生,而龍梴君的母氏非屬龍族更不是君元妃,這一點憑其名可窺□□,畢竟一族元妃絕不可能會攀爬上高樹分娩。梴,木之長也,故反推回去,龍梴君的親孃是隻身懷爬樹絕活的樹鼠妖。
堂堂龍族大君如何與一隻三紋樹鼠小妖勾搭起來珠胎暗結的,史書未著墨超過一句話十個字,世人自不得而知,廣爲周知的,是這位於長松樹上被大尾巴樹鼠生下的龍君,他做了一件萬分“了不得”的大事,了不得到不得了的龍族全族從此被逐出鄉境沃龍野的天大事——造反,在神皇禪權少帝之後。
後世對神皇有個大膽的猜測,猜測神皇中意至交之妻,也就是初代龍族大君的元妃,要麼就是初代龍妃對神皇有些什麼心思。
或許神皇本神自己都不知原來還有這種撒潑狗血的事故——但誰讓龍妃在初代龍君戰死後,將遺腹子送給當時尚不是神皇的應龍神教養之舉太過發人遐想。
一衆輕易浮想非非的筆生可不管龍妃一顆全欲追隨配偶而去的失愛之心,他們要的只有萬年不變暢銷火熱的看點。按自古君王眼中臣子妻最好欺的套路,筆生們大致以爲也可以按這“規律”遐想一波無上至尊。
直到神皇在被龍梴君安排上獻入寢殿龍榻的龍族美人惹怒,金口玉言“吾妻,吾嗣之母,乃衆海萬水之神靈,蒼龍主神,爾等大膽妄圖,安配取而代之!”筆生們朋友妻的意臆才漸被兩尊主神的太古戲說淹沒了。
無論神皇的情史到底是何,龍梴君造反的事情作假不了。按說神皇對龍族不薄,甚至可謂親厚,如饋贈龍族世代生存繁衍的祖鄉沃龍野第一等的富饒,如親自封御每一代的龍君,再如賜福龍族幾乎每一個新生兒……總之,諸如此的待遇類數不勝數,待其親厚到壓根找不出反的理由,可龍梴君就是這麼幹了,在獻上美人不成功之後。
是以,有人猜,否是那龍族美人受不得神皇的一句“安配取而代之”,回去找族君告狀了,龍梴君於是藉此自尋死路。
神皇的一句話單看單聽本沒有什麼,被冒犯了講上這一句,甚至連罵言都算不上,但翻遍神皇實錄方可知,這其實是神皇說得最重的一句話。要不說主神心性之高深,萬萬年不講一句重話,也只有神做得到了。
沃野一戰,當世與後世看清了應龍與角龍到底不同,應龍比之龍族,多的不止一雙蔽天巨翼,還有堅不可摧的至上權力。
那一役,容聖帝天兵少損,而龍族之數驟減上萬,角龍的無頭屍身、殘肢血肉鋪滿了沃野的每一寸土地,而天宮俘庫,已堆不下連綿成山的龍首。據傳,那時期的龍角龍牙龍鬚龍皮龍鱗等一系列龍料製品,在暗市上的行情比牛角的梳子還不值了。甚至在龍族最落魄的時期,坊間流傳起一句“寧爲伎樂娼,不做龍族郎”的唏噓。
按照後來角龍越來越稀疏的數量,有專考古者按圖索驥,統計出沃野屠龍,屠了龍族近九成的性命。
屠龍之役,帝祈比神皇多的那份十足的冷酷顯露出來,結合太古蒼龍神數罪貶伐那伽灰蛇一族的震撼,世人便也更懂親子肖母的亙古規律了——史家的紕漏正在於此。
往世書第一部記錄神皇與初代龍君一同長大,而正史典上亦書寫神皇親言“吾妻,吾嗣之母,乃衆海萬水之神靈,蒼龍主神……”不管這金口玉言的前因後果,神皇親自說的,定無造假。矛盾在於傳說蒼龍神出身龍族,往世書一部與十部中雖無筆墨,但因神皇一句話而遍開野史戲文的悱惻纏綿,多少也側面表現了龍族曾擁有的頂尖輝煌和有恃無恐。
神皇如若果真念及龍族的不同,爲何還任由帝子戰挫其母族?無愛而大愛的意義究竟爲何?是不忍的顧念,還是至尊神權的不可侵犯?或說其實神皇與蒼龍神的關係……
這些揣度到底可不可能,無法確定,所以暢澤需要多向寢友打聽打聽主神的事,問不到兩尊龍神相干的,也不挑剔旁徵一些鳳凰神的。
“未必,”
對於暢澤提出的主神不存於世的論題,丹期表示不認同,“主神乃天道化身,現今世上靈脈雖弱減,天道仍堅,神明只是不出現罷了。畢竟,比起遠古,當世已安定許多。”
“不錯,不錯。”
暢澤連連點頭,奮筆疾書地記下丹期話裡的重點,假客氣道,“請繼續講。”
暢澤的志向便是結業後走遍天地彙編出一本往世註釋,有個鳳凰神族少君做同寢的好處便體現在這裡了,那些他踏破鐵鞋都不定能探聽到的古事,丹期總能信手拈來。如此,妙哉妙哉。
丹期想起被暢澤不依不饒的求知慾支配整夜的恐懼,堅決拒絕:“不講。我明早有課。”說著施一道徹底的清潔咒,換上寢衣,躺上木牀,揚手滅去燈燭。
“別睡啊,再講講。”
暢澤捧著記錄本盤腿坐上自己的那張牀。即使在黑夜中,海蛟也可視物如明:“鳳凰神聽說是雙生神,那鳳凰神可有父母?”
“不是。沒有。睡覺。”
雖然丹期回答得不走心,暢澤卻不好強求:“那你明日須得與我細說,否則我便向你的子午蓮師妹告狀,丹期虐待她的檮杌。”
“嗯。”
分明是被捏住把柄,丹期短促的應聲中卻帶了顯見的愉悅。
暢澤放置好手中的紙筆,翻身躺下,枕著玉枕不甚明白地搖了搖頭。陷入愛情的人真真可怕,他不過在話中加了個所有,竟給人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