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期用自己的左腳拌打自己的右腳三次、她差點被帶倒兩次以及無情地被踩踏一次后, 百里遙終于不得不承認她的失算,萬萬沒想到,貴為鳳凰王族鳳君嗣位的明陽少君居然真的是個四體難調的, 甚至和漏斗一樣, 邊學邊忘。
每一節的動作分開學完, 到了最后合起來再理順一遍的環節, 丹期居然忘了最開始學的幾節, 百里遙再一次好奇:“你習武時也是習了后面忘了前面,邊撿邊漏的么?”
丹期金雞獨立似地踮一只腳翹一條腿,力爭道:“習武和練舞怎能一樣?習武但求力與速, 關鍵靠領悟,這跳舞不光要按節奏擺姿態, 還要注意表情, 一點出錯便全垮, 頂頂的不易。”
百里遙眺了眺西方的天色,又見他將這話說得怪有道理得可憐, 抿抿嘴道:“先歇會兒,讓我想想到底該怎么辦。”
丹期便放下腿,并腳站好,將一雙長眼亮得圓憐:“想想仔細想想,想想改變主意后會多省事。”
猶豫再三, 百里遙最終心軟地不以高要求勉強他了:“要不換個更簡單、要求更松的?”
丹期差點踉蹌跌倒, 說出真實心意:“不跳了不跳了, 我可不是你, 自小的行家。”
百里遙嘆氣道:“行家也是苦練出來的啊。”
說完, 為了安慰估計沒受過這么大挫折的丹期,放手向空谷一抬一拂之間, 漫山遍谷剎那開放了雪青色的陸上蓮華,“布景這般,不需要跳得很好,也定然很賞心悅目的。”
百里遙環顧一圈,對自己的浮圖幻術甚為滿意。然而滿山的素紫沒有等到丹期的任何回應,她轉頭去看他,卻看到了盈眼的紅。一襲朱袍罩下來,披到百里遙身上。
沒了朱色外衣的丹期就站在一臂的距離外,幫她把衣襟合攏,再撥出她曲在衣領中的與漫山淺紫顏彩呼應的繒帶:“你穿著跳,才是賞心悅目,方不辜負這般的盛景。”
縱然她的個子在華族的女孩兒中已是排名前列的高,丹期卻還要比她高上一頭,他的衣服給她穿來顯得寬松許多,肩寬、腰寬,連袖子也更寬大。
沒有外面的罩袍,丹期便只是一身素白,百里遙的目光從少年的腰掃到他的肩,再仰望向少年的臉,不禁竊嘆起造化的神奇。俊秀得女子似的一張臉面下配的身形竟然和女子大相徑庭,清瘦,卻又能隔著衣衫察覺到積蓄的力量。寬的肩、窄的腰、極高的個頭,在沒了紅色衣袍的穿覆后,便體現得更醒目。
她披了他松散的紅衣自蓮生叢中踏出一步,便是仙姿綽然的模樣,丹期替她系上扣帶,勾起唇角:“這下景有了,衣也有了,更是不缺善舞的人了。”
夕陽將至,顧及時間,百里遙沒有拒絕,只輕聲地怨道:“明明說好你跳的,你這個人怎么說話不算數啊。”
這更似一句嬌嗔。
丹期的雙手放到她肩上:“因為若換阿遙跳的話勝算更大,你跳得很好。”
“那……識章……”
她的腦子此刻只允許她多出一點點的空隙想旁的東西,不由地關心起識章的分配,小小地作出明示。
丹期鼻中呼出一段短促的氣音,翹著嘴角志在必得道:“讓我抱一下,便不和你搶。”
“那……那好罷。”
百里遙系好衣帶,抽開束尾辮的發帶,“你不可以后悔。”
丹期此時已比她少一塊識章,若等她再得幾塊,他們的差距便更大了。
丹期笑道:“不后悔。”
百里遙還想怪他趁人之危,可又覺得給他抱一下也不是不行,閉上眼道:“你抱罷,抱快點……”
一句話未說結束,少年一把將女孩兒圈進臂懷中。
“你你你……”
百里遙生生轉了話頭,垂著的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我、我話還沒說好呢!”
“你讓我快抱的。”
丹期低下頭,微啞沉的聲音在她耳后挨得十分近的地方響起,甚至能體會到溫暖的熱氣貼騰的觸感。
“怎么你還先告上狀了?”
百里遙小心但又不能自制地揪住一點他背后的衣料,“我明明是想讓你快些抱完了,我們好早將正事做完。”
丹期拍拍她:“我看你一直繃著弦,抱一抱緩解一下來著。”
“哪有你這樣緩解的?”
百里遙將臉埋下,悶聲道,“你弄得我更緊張了。”
丹期尤嫌不夠似地追問:“是對榜爭緊張,還是對我?”
“你……”
百里遙推開他,不肯回答,紅著臉道,“你不要得寸進尺。”
丹期可惜地摸了摸嘴邊,他還想更得寸進尺地親一下她看起來很軟很好捏的臉頰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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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松邀風,累石邀云,子午生青華。藝花當邀蝶來,蝶不至北山,北山自有佳人赤蛺蝶。紅衣的少女翩躚似蝶,紫帶松攏發,青谷絕響,山風意動。
丹期執了兩枝粗細恰好的干木枝,照百里遙的安排為她奏打節拍。
“叩——”
拍起,少女抬袖起。
“叩——”
二拍,少女扭腕似攏清風。
“叩——”
三拍,少女衣擺漫開,如小荷才露,朱砂蓮蕊踏青綻放。
何方仙樂使得其所?
非九天宮音不可供也。
然天茫茫,蒼穹高遠,背天山水朦朦,無處尋和樂。
三拍之后,木枝擊節畢,蓮上之舞漸入深境,折腰左去,青絲揚落,紫帶隨風,那風花便都合作了她的一體,聚花風,合佳韻——亦當有仙樂,無仙樂則耳畔自生。
丹期手上的拍子落了,便再也跟不上花間少女的舞。少女并不分心,她練這支名為花朝的舞近五百年,每一根指頭的動作都能完美對應節拍,毫秒不差。
青綠的樹上已聚集了許多奇涂,樹上羽禽本無聲,直到羽絨最艷麗的那只引吭一聲啼明。奇鳥相和,便有了天生的樂音。
一舞終至,繞山之水生淡煙,似雨將來。
羽色最鮮艷的奇涂飛到百里遙手心上方,沒有落下,揮著翅膀,從喙內吐出塊識章。而后,九只口銜識章的余鳥亦一一隨來。
百里遙收了七塊,腳尖點地,輕落丹期身前,交三塊給他:“算你衣服的報酬。”
說著將外袍脫還給他。
丹期收下識章,接過外衣穿好:“要下雨了,走罷。”
百里遙奇怪且不服道:“方才的折扇舞我跳完了你還能夸一句,這支舞可比小折扇難多了,你不夸一夸?難道你們羽族果真是喜歡明快的?可我看那些奇涂喜歡得很。”
她跳的是大宮舞的步調,大宮之舞非獨稱,而是天界舞姬演給帝族看的一類風格強烈的舞蹈的總稱,華麗、莊重、柔媚。
相傳大宮舞乃古時神皇長女為祝賀天壽,集遍關于海靈之神的記載,用女神化生迦樓羅如意珠之典,擬神明造世再生的奇跡創出的舞步。演舞者請的是宮中最有實力的舞姬著華服蹈于至尊座前,伴舞之樂更是當時還未承帝位的皇子容圣帝所作,填以昆侖山中那位神明對太古諸神的終世判詞伴舞。書載神皇觀后大贊,自此大宮舞漸成天宮特演的舞種,沿襲至今,從未斷過。
丹穴雖與帝族不大合得來,但相互宴請的次數還是不少,因與丹穴靈舞的風格過于不同,丹期觀過兩三次大宮獻舞。那確實堪稱得上世間華美無二的舞,加之他母妃在首次觀看時特與他解釋過,他便記得清楚。
丹期也不知道為何分明覺得她跳得極美,心內卻像壓下大石般沉重,但他不該讓阿遙失望。
“很好看。”
丹期笑著摸了摸百里遙的頭。
百里遙拿住他哄孩子的動作:“你是不是看過這類舞?”
丹期不瞞:“是看過,大宮之舞。”
“那難怪不道驚絕了。”
百里遙對這大宮舞是又愛又恨,“我第一次見舞師父跳起它時是驚艷十足的,可見多了也就那樣了,這樣的舞其實沒有什么意趣啊,它要求舞者面容肅正,這樣素凈著其實還好,一旦上了妝,穿了厚重的舞衣之后便像是縱偶師線下控制的人偶了,空留華麗的外殼。可舞蹈本是一件為喜而生的事,況且這又不算是祭祀的舞,作何要那么嚴肅。”
“你們華族不是一向小心翼翼,現在不怕了?竟這樣評論帝族的宮舞。”
丹期甩去心中的壓抑,逗侃她。
“你又不會說出去。”
百里遙丁點兒不擔憂,非將心理積壓多年的練舞壓力傾吐出來,“你可知大宮舞的起源?”
“知道。”
他方才便想到了。
“所以你是因此不能歡顏?”
“什么?”
丹期的心猛地一跳,嘴上卻說作沒跟得上百里遙的思路般。
“你難道不是因為這舞寓意不好而悲傷的么?”
百里遙理了理額前散落的發,數說著,“用的典故是神靈化生摯友金翅迦樓羅魂珠之事,這舞本身的來源典故又是神皇世尊對女神無盡的孤悲思念,唯一好的一點大概就是齋惠公主和容圣帝的一片孝心了罷。”
丹期方才是沒有想得這樣多的,于是他毫無求生欲地直白道出自己的觀點:“不至于罷,這舞若是為了勾起神皇的思意,便不會在天宴上呈演了,或許它更多地是為了贊頌神皇對女神的不忘與永懷所愛的掛念,這是一種對美好情感的贊頌。”
不懂女孩兒心的明陽少君渾沒有注意到姑娘那抽動的嘴角,還在講事實擺道理地一一反駁,“雙翼迦樓羅化生后自愿歸屬丹穴統領,我很熟悉他們,其之完美在眾猛禽中數一數二,可見當年神靈化生六翼迦樓羅的情景何等之美麗壯觀。要求舞者的表情肅正,大約是為表現出神明創世造物的肅穆,可除了主神,誰又知道海神那時的情態?”
百里遙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愣得心堵,她原是想告訴他她不太喜歡大宮舞,順便讓他夸一夸她,他倒好,硬給她正正經經地扯了許多道理一籮筐的廢話。
少女不悅道:“我又沒有思念過誰,自不如你理解得透徹。”
丹期終于頓悟到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和她的意愿背道而馳了,連忙哄人:“我思念過,確實很理解。”
百里遙登時危機感豎起,質問道:“你思念過誰?”
“你啊。”
他將雙手搭上她的肩膀,讓她轉過來面對著他,然后稍弓著背朝她傾去,松了放在她肩上的手后,向下摸找到她的兩只手,與她十指相扣,望進她的眼里,認真道,“就算這樣不可分離,我還是在想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