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清晨,山嶺的草木脫離了靜謐,星辰卸路,霞初上,光煥明,竹林樟鬆間的羽蟲啼飛,囀囀入耳。
暢澤惺忪著眼懶懶散散地給自己從頭到腳施完清淨術,將壓在薄被下滿寫了十幾頁紙的文論一張一張按序疊好,並幾本不同類的書拾掂齊整,推門走出裡間,冷不防被眼前一碗鮮紅結實地驚了一大跳。
外間書案邊頹坐著的丹期臉色差得接近透明,而嘴脣蒼白得幾乎和臉色無別,就算有一頭變回鳳凰羽彩同色的赤紅長髮照映,也不能減輕如同往臉上敷了三斤□□的憔悴觀感,反更襯得虛弱嚇人。
暢澤一移眼,看到了同寢因脈搏上橫著劃開的深痕而不得不以診脈的姿勢朝上放於桌面的手腕。腕子內橫的傷口因失靈過多不能自合,甚至還淌著新血。
鑽在書堆里長大的暢澤小仙何時見識過這等鮮血淋漓的畫面,一時怔滯在案旁,手腕也通感地跟著幻痛起來。
轉了轉迷茫的眸子,和同寢的對上,一激靈地回了神,百年不講重話的暢澤小仙第一次沒忍住:“你瘋了?”
他還記得書上記錄的璞元大還丹的煉造之法,煉製璞元丹除了要十二味常藥、六味靈藥、三味稀藥外,還需以燃物不生煙的鳳凰神火爲熱力,配調無根清露八十二盞及新取的鳳凰純血一盞,慢熬熱爐三晝三夜不熄。
世間治癒輕重傷勢通常有三種法子,一種是自身癒合,自愈不了便尋求第二種法子,求醫。於凡人而言,求醫不是十成十地有用,仙妖無專醫,故而通靈衆生常用第三種法子治傷——聚化靈氣,助創傷在最短的時間內癒合,雖不能恢復如初,但留疤也不是不可接受。
亦有愛美之人不能接受美貌的容顏之上留下疤痕瑕疵的打擊,於是鳳凰大脈之血的作用便被髮掘出來。集聚了鳳凰純正靈力的鳳凰純血,在心臟周遭並四肢大主脈的循環中流淌的鮮紅血液,一滴便可治傷,瘡口塗之即消散疤痕癒合如初。
多少鳳凰在丹穴之外因一管動脈之中流淌的軟紅黃金慘遭殺戮,而明陽少君倒好,自個兒眼睛都不帶眨地自殘般默默放了一整盞。
是瘋了罷。
丹期自嘲地在心中默答,做不出閒餘的神情,只虛脫地擠出一句話:“手上的傷……”
靈力強者,可以法引氣自愈傷口,很顯然,明陽少君此刻連動彈的氣力都不剩。
“醫者不自醫,看來見傷即愈的鳳凰純血也不例外,不能治癒捐血之人。”
暢澤兩指相併,爲丹期引靈,嘴上感慨道。
同寢的幫助下,丹期傷口的血流止住,結成褐色的新疤。暢澤收手時順帶好心地幫他將髮色改回了純黑。只有不懂禮節的寡陋妖族纔會在化人形時不掩元身的毛皮鱗羽之色,從太古世時,於外人前顯露玄色同系以外的瞳髮色彩便是失禮的。
“你不是爲了課題罷?”
“怎麼不是?”
純血多失,丹期頭眼犯著昏,但不妨他不肯講實話地嘴硬。
“吶,方纔我已經幫你做了第三件事了,之後你再樂意折騰都我無關了。”
暢澤猜他接下來該是要在寢內點火升爐,撂下話,“你也是知道學規裡的禁項的,弟子禁止私自於府內,尤其是寢內燃燒明火,更不能私自煉製丹藥。”
丹期將袖邊放下,遮住生涼的左腕:“多謝提醒。”
暢澤無可奈何:“你有謝我的這份心倒不如萬無一失地佈防好結界,省得被寢正發現了連坐我包庇之過。”
說罷,不待丹期回答,又反悔道,“不對,我是要去書館的,你明陽少君在寢內做什麼可不關我事,我什麼都不知曉。”
丹期忍著不適點了點頭:“是我一人的事,你一概不知。”
“那我走了啊,”
暢澤將書重捧回手中,叮囑道,“你可別再……再這般,倘若真發生什麼危急之事我可救不著你。”
丹期嫌他話多:“你再囉嗦幾句,書館就沒你的位子了。”
暢澤嘖一聲:“不識好人心。”
————
今載開課之前,中境之地的釋業城新捐送了一批典籍,滿滿的一屋子,仙學爲此專闢出一處書閣擺放釋業城的資書。
文論乾淨地收了尾,“好人”暢澤終於抽得空再去一趟新闢的聚星閣將先前外借的普教種植養護花木植株的《羣芳菁華譜》還了。
他將書還至聚星閣上層,還是上回引導他找書的館正收了還回的書。
雖爲西海的王族,暢澤卻天生不帶半點王族的疏遠,是個容易被親近更容易親近人的自來熟。俗話一回生二回熟,暢澤小王爺交往世故便是典型的見過兩面就是熟人。
自來熟的暢澤小仙問:“夫子可還記得我?”
仙學內,除了弟子,其他的人無論何種身份,喚聲夫子總不會生錯。
“二十三日前,你取走了一本……”
長得毫無記憶點的館正瞥了眼手底的書,“《羣芳菁華譜》。”
館正的反應使得躍躍欲試想要暢談一番的暢澤吃不準他到底記不記得他,環顧四周,判斷館正當不大忙,便真聊起天:“弟子有疑,欲請教夫子,請夫子賜教。”
館正愣了愣:“現在的弟子都這像你般勤學好問、尊師重道?”
暢澤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夫子誇獎了。”
館正見他居然真將那句當作誇獎,無言地默然片刻,說道:“我不是仙學的夫子,你亦非我的弟子,以‘館正’稱呼罷。”
“館正。”
暢澤立馬改口,小聲詢問,“夫子是釋業城來的麼?”
聽暢澤提及釋業城,館正打量他道:“是又如何?”
“弟……弟子沒有旁的意思……”
被睇視著的暢澤莫名地生出些拜伏的懼意,隱約間竟似面對巍巍高山,置身山腳,不可仰止。哪怕是面對掌門師父時,都不曾生過這般感觸,反倒和昨日見寒漪仙時的感覺有些相仿,不過這位館正更甚。
暢澤眨了眨眼,和寒漪仙那等近神的高人的差別是,他可看穿館正的元身,普通的妖之身而已,仙學內像這般山陸獸禽原形的一抓一把。
暢澤小仙轉念想開,或許是修爲高者都會給人以一種強者的壓迫感,釋業城指派來看護這一屋子價值萬金的典籍之人,修爲高些也當不稀奇。
他嚥了咽嗓子,繼續道:“弟子時常聽聞中境釋業城之繁華無雙,因未得機會去往又實在好奇,便想同您請教請教其中的風俗景象。”
“你對釋業城感興趣?”
館正坐回椅上,一臂豎撐著椅扶,食指不經意地揉按著眼尾旁的穴位,似疲憊。慵散的舉手投足間積澱的雍穆和袖底露出的一截金絲墨珠手串,襯得平凡的相貌恍惚不真起來。
暢澤點頭:“很有興趣。”
眼清目明的弟子正想著這位館正看起來奇怪且矛盾但又不能確切地知道怪在何處矛盾在何處時,館正徐徐道:“秋後,仙學修學遊歷的地點中新添釋業城,可以報請參加。”
修學遊歷是仙學給弟子們的福利,每年都有十處不同的地點供弟子選擇,但一屆弟子最多隻能參加十次,且修學遊歷之地的開放名額有限,若選擇同一地點的人數太多,大部分人是去不了的。
但是暢澤此刻並不能想太多,乍聽說今年修學遊歷的供選之地有釋業城便激動難抑,不敢相信道:“您說得當真?”
館正沒有迴應,反倒身後傳來陌生的聲音:“師……”
因是方起的話頭又即時掐滅,入耳的腔調細細軟軟。
暢澤以爲是女弟子,回頭一看,斷沒想到是個穿著子級白衣的男弟子,比他矮上半頭不止,膚色弱白,有些女相。一時無甚禮貌地腹誹,這師弟要是再矮上小半頭,便真像個穿扮男裝的女子了。
看第二眼,暢澤有了不得了的發現,這師弟元身爲金鱗收翼——是個應龍!
暢澤心中驚愕,帝室之嗣怎會到莘學讀書?再驚愕,帝室之嗣怎會出這般略顯陰柔的男子?
而且……暢澤忽想起這一模一樣的面貌是在何處見過——某次不小心見到的堂兄暢遊親手描摹的一幅青丹人像。
頓時,手也不是手,腳也不是腳了,他大吃一驚:“是你……嘶!”
訝然間,暢澤手足無措地“咚”一聲撞到身後的案邊,一腿大股的右側鈍鈍地痛起來。
子級的師弟一臉不知狀況地看著寅級的師兄突兀地大驚失色,盡同學之誼地給予陌生人的關心:“師兄還好?”
暢澤想說他不太好……不對,是他堂兄不太好。
到底忍住了約撞得青腫的疼痛,回道:“尚好尚好。”
但忍不住想認識認識,“這位師弟我瞧著面善,不知名姓爲何?”
“名姓雲秦。”
雲秦收回看向館正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師兄,頗有幾分神似這釋業城來的館正,而後說道,“師兄看我面善,我卻是第一次見到師兄。”
“後一字是哪個?”
暢澤不問雲只問雲之後。
“雲”不當姓,只是帝室起名常以“雲”字冠於名前,這一習慣除了西蛟族瞭解,鮮少爲外所知。
“‘移破秦箏柱’的秦。”
原來叫雲秦——聽名字也是個男子之名。
已從關於堂兄的震驚中平靜下來的暢澤恢復嬉笑輕鬆的常態:“確實初見,是我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