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沁揚, 古老的送客松枝延伸山外,氈氈松針,只有枝頭茂簇。少年依坐於高枝無葉的顯眼處, 一條腿屈豎著, 右腕子搭在屈起的膝蓋上, 不曾蹺著木枝的一條腿放鬆地彎垂著, 時而小幅地懸晃。
方至樹下的少女微仰頭望向樹上的少年, 便想到天界那些華族的公子們樓館看戲聽曲兒喝貴茶的紈絝模樣。再聯想到她一母同胞的親兄長,凡世歸升上界,術法修爲未精進幾成, 膏粱的做派倒是習得了十分精髓。
“結束了?”
百里遙一聲不禁的嘆息,引得丹期偏頭俯瞰。
“結束了。”
心思被喚回, 百里遙這才留意到他的紅髮已隱爲鴉色, 少了那份醒目的張揚, 丹穴的少君仍然是美人。美女子可稱美人,美男子便也可稱美人, 鳳凰引昂之資的少年美人降落土地,背手立於月光下的山崖中,仰頭望月。
百里遙記起,月亮是鳳凰族的信仰,他剛纔應是在觀月。
聽到細碎的腳步聲, 羽鳳回首, 少女感到自己腳步的節奏空亂了一節。
“可還記得之前沒討論完的話題?”
明陽少君不大喜歡一事無尾。
“稱呼?”
百里遙不懂他怎麼還對這點細枝末節耿耿於懷, 不過稱呼而已, 便利就行。
“無論是‘少君’之稱, 還是直呼名姓,都太招搖, 你恐怕也不願。”
百里遙點點頭,心裡頭稱讚明陽少君不愧爲君者,明察秋毫。
丹期繼續說:“我經世遊歷素用其月之名,你這麼稱我應也順口。”
“好。”
丹期見她無波瀾,生出不愉,方纔還和林裡那受傷了的姑娘說他們幼時便認識來著。
“其月”,是很遙遠的回憶中的名字了,百里遙回覆道:“若少……不介意,可喚我百里。”
“若我介意呢?”
一般人客氣些的當然會說不介意,丹期顯然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
不過上位者,好爲難人也是正常,百里遙耐心更改道:“百里遙也行。”
“嘖。”
少年薄脣一撇,微挑起左眉道,“有差別?”
此時的明陽少君渾然一個當街調戲害羞小姑娘的街頭霸王,若場景不在這荒山野嶺,他便妥妥地是了。再若被鳳凰主君瞧見兒子這副模樣,大概要好生痛心疾首一番。
百里遙迫著他的目光,裝傻:“沒、沒有……嗎?”
丹期猶不滿:“你說呢?”
百里遙徹底不知道他要如何了,放棄掙扎:“那你想如何稱我?”
“我記得你幼時叫做子午來著。”
丹期特地咬字強調幼時二字。
“粗淺小字,不足咀嚼。”
百里遙不是很想回首往事,“少……你若肯,稱一句阿遙也是好的,友人多以此喚百里。”
“倒也不錯,”
終於勉強滿意的明陽少君不再爲難少女,輕輕道出,“阿遙。”
“還多了些。”
百里遙微紅了臉頰,強迫自己鎮定地攤開手心,被小小的結界裹住的鳳凰純血豔紅如鮮,充滿指尖大小的圓球結界,如一顆車得光滑的水磨赤珊瑚珠。
敗家子明陽少君闊綽慷慨道:“收著罷,算是見面禮。”
看著拿去暗市賣起碼數萬餘赤足金的慷慨饋贈,百里遙輕嘆口氣。這哪裡是見面禮,分明是她用自己交換來的不等值剩餘價值。
一夜折騰下來,天外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期。
“接下來去何處?”
“會瞬移麼?”
丹期說話時望著北,並未看百里遙,故順嘴一提的語氣淡了些,他與人說話時時常是這樣的語氣。在丹穴山,羽族的女孩兒煩人,丹期從不管她們心裡好受難受,即便他的語氣不好也沒人敢評一句不是,無意間便養成了習慣,哪怕此時同丹穴以外的姑娘說著話,也無意識地將輕蔑含在裡頭,哪怕本人根本沒有那個意思。
天界的華族們個個心思精詭,坑人時都笑裡藏著刀,再難聽的話都綿裡藏針地給誇賞著講完,委婉且多陰怪。百里遙浸密上界生活數百年,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及提取話中情緒。聞丹期言語之意似有藐視,聯想到他在她面前殺的那隻窮奇,到底丹穴不算是正兒八經需要天界華族奉效的,少女心裡的恭敬頓有些端不住:“此話何意?”
丹期纔是真的不知道百里遙所言何意,轉頭無辜道:“我就是問你能不能瞬移啊。北方間了二三山的千里外乃北囂之山,我經過勾吾山時特以術識探知,發現藏有識章。現天將平旦,以山生槃茅鳥宵飛晝伏的習性,待日出句芒山線之後,便極難尋找,現在速去正是最佳時機。”
說起正事,百里遙暫時將雞毛蒜皮的計較放下,含著她變成盟隊裡腦子轉不過同盟的爰陶角色的一點彆扭,同意道:“那便走罷。”
說完不待丹期同行,自己先瞬移離開,想來鳳凰少君的修爲遠在她之上,不需她等待的。
丹期思索再三,自覺沒有說錯什麼,只不過提了句北囂山,想不通本該同行的姑娘怎麼就一副不大愉快的樣子。難道不想同他合作?她對著前盟友都是盡心盡力且客氣的,難道是他的修爲太盛,她擔心與自己聯合分不到識章?
是了,還未與她討論識章如何分,頭腦風暴完畢的明陽少君覺得自己理解了關於合作的姑娘的思想態度問題,滿意地閃去北囂山。
百里遙前腳剛落,丹期後腳便至。
“你生氣了?”
丹期開門見山地問話。
“沒有呢。”
百里遙擠出一抹微笑。
真讓她對著丹穴少主直言自己的生氣確實難以說出口,況且哪有人這樣直白地問的?華族的少女感到一絲氣憤的同時又有些心累,難道因爲天界和丹穴神境隔得太遠,兩地人文生出了文化差異?
“哦,應當是我感覺錯了。”
丹期不再作他想,將剛剛頭腦風暴的結果拿來實踐,“之前只想著聯合,卻忘了詢問成果的分擁,你與那個華族的孩子是怎麼劃分識章的?”
“平分。”
百里遙看了看丹期,忍不住道,“她和你差不多大。”所以不要裝老成地叫人家“孩子”。
突然歪了的重點讓丹期猝不及防地好奇:“你知道我的年歲?”
“你不就比我大個十……”
反應過來露餡的百里遙連忙剎住嘴,欲蓋彌彰道,“大家看起來都差不多大。”
“看來你記得挺清楚。”丹期沒有再拆穿,笑著往下說,“她受傷前,你沒有識章,而現在兩塊都在你身上,是她爲表感謝將自己的那塊也贈與你了?”
百里遙紅著臉點頭:“正是。”
丹期言道重點:“你可想過你我之間如何分斷識章?”
“我與爰陶平分是因與她相熟,而她又與家妹約好若同入榜爭則聯袂奪章,而後平分所得,結果卻是我入了榜爭,故代替家妹履行。”
她和爰陶之間可以平位相處,但對丹穴少君到底不行。一通話扯下來,人還肯詢問她關於分章的意見,到底是尊重人的。興許只是大家成長環境不同而導致誤會,百里遙自己想通,便不再爲先前的小事糾結,恭維道:“百里自愧修爲不如明陽少君,地位亦不如,識章如何分,百里說了不算。”
“你未免太過客氣。”
這般明顯的客套話自然只能當禮貌聽一聽,當真得寸進尺便不好了,丹期溫下語氣,“你我二人既聯合了,便是平等的,你不必過於尊我而自謙。我問你識章如何分便是真的在徵詢你的意見,而不是爲掩飾獨言專斷,不必拘束。”
“合作互利,各憑本事。”
百里遙擡頭對上他的眼睛,“少君與百里聯合,不就是爲了對抗旁人合作的干擾麼?”
丹期聽懂她的意思,點點頭,聽這少時相識的故人一遍又一遍地少君少君地稱到底還是不適應:“不必總是尊號相稱。”
百里遙卻言不相關:“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