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時候,沈珂派人送來了拿毛筆抄寫好的一沓宣紙,紙上的內容很簡單,用的都是常見的句子。
大致讀下來,無非是對錦緞莊的一個介紹,當然,最后內容有一點很是引人注目,因為它提到了表演。
無非是歌舞類,可這表演卻不是出自花樓和酒館,而是由一個布莊發起。
這樣的事情就惹人好奇了,彩萱看著手上厚厚一沓,約幾百張宣紙,大概明白沈珂的意思了。
這是對錦緞莊的宣傳,是為錦緞莊拉人氣的方式之一。
但這樣的方法,如若沒有一個擁有足夠吸引力的噱頭,是耗時耗力,卻收不得好的。
沈珂那些天將紅印和阿羅帶去梨園,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的確,憑借他們兩個異族人稀有的精致五官和容貌,這樣平民罕見的美人,會為她們帶來足夠多的人流量。
只是,這樣的做法,卻將紅印和阿羅置于一個尷尬的境地。
他們本來是奴隸之身,即便憑借兩人的條件,能夠成為待遇較好的高等奴隸,可這身份的本質是不變的。
奴隸,雖然低廉,卻不受人鄙視,不同于沈珂要他們做的這一切背后所代表的身份。
伶人。
這在舊時代的王朝,無遺是個卑微到塵土里的行業。
女子做了伶人,多半就已經自暴自棄,任人欺凌,伶人在皇城達官貴人的眼里,同紅樓說唱賣笑的藝人無異。
至于男子,那更不必說了,即便是家中窮的揭不開鍋的人家,寧愿將自己的孩子送進宮里,也不愿意讓他們去當伶人。
可沈珂此舉,無遺將紅印兄妹兩人推到了風口浪尖。
彩萱突然想起昨天紅印從她手上接過那把寶劍的時候。
他的眼睛很亮,里面閃爍著星光,但他的手卻是僵硬的,神情也呆滯。
并非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不在意吧。
彩萱低頭嘆了口氣,伸手拿過桌子上公子送來的所有宣紙,帶著它們去了前廳。
這會兒天色雖然暗了些,可店鋪還沒到打烊的時候,因此幾個伙計還呆在店里沒有離開,看見彩萱走進來了,原本圍坐在一起聊天的幾人迅速散開,有些驚慌的跟她打了招呼。
彩萱了然,這種狀況若是叫陳叟看見,想必省不了要說他們幾句的,可自己卻不是很在意,畢竟這個時間段里,像錦緞莊位置這么偏僻的店鋪,是不會有客人來的。
“你們幾個,快到回去的時間了吧?”彩萱微笑著問道。
幾個人聞言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小廝走了出來,他是店里的小二,雖然年紀尚輕,可卻長了一副伶牙俐齒,很是能說會道。
“小姐,我們是快要回去了,這不是等著打烊了,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么。”
那小廝對著她賠笑,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的。
“哦。”彩萱應了一聲,“我來是有件事情拜托各位,隨是勞煩了,可卻不會當誤大家休息的時間。”
彩萱對莊子里的奴隸仆人說話一向都很客氣,這也就是的莊子了大多數仆役都很喜歡她。
一屆粗人,能被自己主家如此尊重,已是幸運,因此底下幾人聽了,面上卻未露不滿,反而有些在意,“小姐,是什么樣的事情?”
“其實這些事是要你們明天做的。”彩萱說著,將手里的宣紙攤開,幾人見狀圍了上來,仔細低頭研究了起來。
其中有幾人是不識字的,彩萱見他們手里拿著紙一臉迷茫,于是便拿起來給大家讀了聽了。
因為用的詞句都較為白話,淺顯易懂,他們都聽明白了這些話的意思。
但顯然,大家的關注點和她并不在一個方向。
“小姐。”一個年紀較大的老仆手里夾著那張紙,有些疑惑的問道:“莊子里要請了舞師們過來嗎?”
舞師是城中百姓對一些伶人組成的賣藝隊伍的稱呼。
“不,并不請的。”彩萱微笑,“這上面所說的表演,只是為了能讓莊子為更多人所知曉,叫更多人來罷了。”
“可是不請舞師們來,這表演……”店里一個伙計猶猶豫豫,“這表演該不只是個幌子?”
“請舞師可能要花費許多銀錢,莊子里說的表演,其實只有兩個人呢。”彩萱笑了,這些人的想法都異常單純。
“兩個人呀?!”其中一人詫異道:“這會不會太少了,我看城里花樓的姑娘都是很多人一起上的…”那人這話還沒說完,就被身邊人狠狠的拍了一巴掌,拍他的人湊到他的耳邊小聲說:“掌柜的可是個女兒家,你個說話沒分寸的熊人!”
那人像是瞬間反應過來,立刻用手撓了撓頭,裝作不經意的偷偷朝彩萱瞄去。
卻恰好對上她一雙含笑的眼,頓時僵硬的不知手腳放到何處。只能訕訕的笑了一聲。
彩萱收回放在那人身上的目光,面上的神色變得嚴肅,她沉聲道,“莊子里表演的,是自家人,你們明日拿著這些宣紙去街市上發了,叫百姓都見見。”
說完這句,幾人還在點頭稱是的空檔,她便又說道:“自家的人,同你們身份都是一樣的,況且為了莊子的生意犧牲了不少,日后相處時,若是叫我看見誰輕鄙了人家,休要怪我翻臉了。”
她這話說的確實重,甚至打破了她一貫溫和的影響,叫聽的幾人身上一個冷顫,通通齊聲應了:“是。”
這話說完,彩萱微笑,將手里的宣紙通通放到了桌上,吩咐其中一個管事的,“你將這些平分了,留兩個看店的,剩下人明日都給我去街市上,發完了單子,便用嘴說,盡管夸大,一定要鬧的人盡皆知為好。”
那管事聽了應了,彩萱才滿意的點點頭,揮手走了,順便說句:“如此,今日幾位就提早回去,明日恐辛苦些。”
幾人聽罷便開始收拾店里的物事,準備離開了。
沈珂在莊子上住了一晚,彩萱將院子里新蓋的一間屋子收拾妥當了,讓他歇息。
一直到進屋子,他都帶著早上瞧見的那兩個女扮男裝的侍從。晚上關門時,也叫兩人留在屋內服侍。
這事不管彩萱看的慣看不慣,都沒有立場去說的。
不久前那個拉著她滿街狂奔的人似乎并不是眼前這個高高在上,驕奢淫逸的公子。
沈珂沒有同她合作之前的坦率和真誠,似乎都如霧氣般煙消霧散了。
經過一上午的宣傳,來到莊子里的客人似乎要比幾人預料的多了不少。
平民們看過伶人歌舞的其實并不多,即便這里是建康王城,可如同月兒這樣身份的人也不在少數,能看過這些貴族家享受的,多半也是大家的侍奉仆役。
如今城門口錦緞莊,一個小小的布莊,卻妄言要請新來的客人免費觀賞伶人的歌舞,聽那些城中的人們說的天花亂墜,叫不少聽的人都忍不住心癢癢。
男人們是沖著那個神秘的異族姑娘來的,至于女人,自然是為了長長世面,順便看看這些被市井男人吹牛時掛在嘴邊的幺蛾子狐貍精們,究竟比自己強過多少。
反正這都是不要銀錢的,女人們都愛占些小便宜,自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等開演的時間差不多到了,前廳布置的座位包括院子里都擠滿了密密麻麻的客人。
這樣偏僻的地方,托了沈珂的福,出現了或許一輩子都難再見的盛況。
第一天晚上,出來表演的,是紅印。
彩萱去屋子里尋他的時候,他已經穿上了表演的盛裝,正拿著那把珠光寶氣的劍靜靜看著。
他穿的衣裳很是精致的。
紅印身形極為欣長,穿著一件藍色云翔符蝠紋勁裝,腰間系著犀角帶,只綴著一枚白玉佩披著一件白色大麾,風帽上的雪白狐貍毛夾雜著雪花迎風飛舞。
靛藍色的長袍領口袖口都鑲繡著銀絲邊流云紋的滾邊,腰間束著一條青色祥云寬邊錦帶,烏黑的頭發束起來戴著頂嵌玉小銀冠,銀冠上的白玉晶瑩潤澤更加襯托出他的頭發的黑亮順滑,如同綢緞。
這樣的裝束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身份尊貴高不可攀的王氏貴族。
可偏偏現實里的他是那樣的身份。
紅印彎起嘴角笑了笑,笑容有些蒼白,可他卻是不知。
他抬頭看著彩萱,拿起手里的劍站了起來,微微一笑,神色很是溫柔。
“小姐,我這便去了,想來在公子那里呆了那么些天,不會給小姐演雜了的。”
彩萱聞言呆呆的“哦”了一聲,面對這樣平靜明朗的紅印,她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終只說了句,“你去吧。”
紅印點點頭,跨出門去,那被錦衣包裹著的背影顯得異常寂寞。
彩萱現在原地懊惱的跺了跺腳,轉身跟了上去。
舞臺搭建的并不隨意,相反的還花費了她不小的功夫。
莊子里沒用的布料,做衣裳剩余的裝飾,都被她一點兒不浪費的用在了布置舞臺上。
公子府上的繡娘在昨天一天之內將背景做好了,彩萱差人掛上,那是用復雜的色彩拼接而成的一幅仙境圖,白色的流蘇和棉絮為整個舞臺制造了飄然虛幻的氛圍,再配上她精心設計的異族飛天圖景,叫人一眼望去,就情不自禁沉醉其中。
留住被吸引來客人的眼,這便是她要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