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年約二十出頭,長相平平,但身材高大魁梧,眉宇間帶著書卷氣。他身上穿的是件半舊的石青緞面夾袍,腰間系著絲絳,瞧著是這康城中最常見不過的讀書人打扮,只是因為過年,稍稍顯得體面些,但他雙袖緊束,又比一般的書生多了一分武氣。
他瞬息間便制服了丘總管與兩名護衛,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剩下那名少年侍從大驚失色地跑過來擋在鄭王世子面前,戰戰兢兢地顫聲問:“你……你別過來!”鄭王世子也小臉慘白,緊緊拽著這侍從的衣角。
但那青年卻沒有跟他們為難的意思,反而露出幾分尷尬:“別誤會,我只是怕他們會傷人,可沒打算欺負小孩子。”
文怡首先鎮定下來,心想這人有可能是路經的書院學子,康城書院一向講究文武并習,不少學子都修習劍術騎射,其中也有身手不錯的人,柳東行與羅明敏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向對方行了一禮:“閣下可是康城書院的學子?外子也出自康城書院,方才真是多謝您相助了。這幾位都是這位小公子的侍從,與我們雖算不上仇敵,但也絕非友好之輩,若他們要對我們不利,我們還真不是對手。”
那青年連忙回禮,又笑道:“你是柳夫人吧?我其實是這宅子的房東,姓韓,韓天霜,雖不曾見過面,卻早就與令仆打過交道了。方才在外頭碰巧遇上令仆,是她告訴我你們可能會遇到危險,我才過來看看的。因為不知道宅子里頭的情形,我就翻墻進來了,多有失禮之處,還請勿怪。”
文怡吃了一驚,但馬上就反應過來了,一定是冬葵把他請過來的。她派冬葵先一下南下康城置辦宅子。現在住的那處宅院,便是韓家賣的,后來她想再租一處房子掩人耳目時,仍舊是交由熟悉行情的冬葵去辦,冬葵又找上了韓家,因此認得韓家的少爺韓天霜。方才她派冬葵去找舒平搬救兵,應該是冬葵不放心。又正好看見了韓天霜,才會特地請了他來。
接下來趕回后院的冬葵證實了她的猜想。冬葵氣喘吁吁,猶自紅著眼圈:“大奶奶平安無事就好,可嚇死奴婢了!小舒管事走后,奴婢越想越怕,若不是正好遇到韓少爺過來,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那韓天霜便笑道:“這也是湊巧了。本來早上我的小廝曾過來傳話的,當時沒見到主人,我又著急。一聽說有馬車停在門前,心想大概是主人回來了,便趕過來碰碰運氣,沒想到就碰上了這件事。”
文怡心中感激,出手也爽快:“韓公子既有急用,回頭我就叫人把這個月與接下來三個月的租金一并送去。”加起來也不過是幾十兩銀子。但對方卻是救命之恩,怎么謝都是不過分的,回到家后,她還要跟柳東行商量,看是不是重重地送一份謝禮。韓家似乎有些銀錢上的難處,總要幫一把才好。
韓天霜聞言卻是老臉一紅,輕咳一聲:“不用。只要這個月的租金提前幾天給就行了。我記得你們說過只是暫時租上一兩月,等春天書院開課,就會結束租約,讓我們把宅子再租給其他學生的。”
文怡道:“原本是這樣沒錯,只是我娘家姐姐近日打算搬到康城小住些日子,與其另外找別的住處,倒不如繼續租這里了。”她回頭看向文慧,記得文慧還挺喜歡這宅子,本來就打算要住下的。
文慧抿抿嘴,有些不高興地道:“九妹妹,我只是說看看,還沒說要住這兒呢!”她打量了韓天霜一眼,心中不知為何隱有幾分氣悶。
文怡聽了只是笑笑,并不在意。如果文慧不住,那也沒什么要緊,她可以問問六堂兄文順他們是否有同窗需要租房。她只是想幫一幫韓家,誰住在這里并不重要,就算沒人住,也還有云妮與陳四家的他們呢。于是她便道:“姐姐不住也不打緊。相公恒安老家的堂兄弟們也有意南下康城求學,到時候總是要租房子的。”
文慧一跺腳,隨手一指丘總管:“先把這邊的事理了吧!什么租房子買房子的,等料理了正經事兒,有多少說不得?!”
文怡在這件事上倒不好拿主意:“我已經叫人通知相公去了,等他來了再說吧。”
文慧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你就知道有事求你相公!什么時候也自己拿拿主意?!”說罷也不理她,徑自走到鄭王世子面前,那少年侍從更害怕了:“你……你別過來……別過來……”但文慧仍舊一步步走近,他卻只能步步后退。
反倒是小小年紀的鄭王世子,雖然臉色蒼白,但卻松開了侍從的衣角,站了出來,強自鎮定地開口問:“顧小姐,你想做什么?總管他們已經被你們拿住了,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待如何?”
文慧露出一個笑:“小世子,你以為我想做什么?如果我是要抓你,方才就不會跟你們說這么多話了,早早叫了官府的人來把你抓住,豈不省事?方才是丘總管要對我們不利,這位義士又正好路過,才會出手制服他們的,可不是我們要傷害你。”
鄭王世子咬了咬唇:“那……你能叫人放了他們嗎?”
文慧笑道:“世子,我們可沒抓住他們,還需要放什么呀?”
她這話也不算錯,丘總管被擊暈了,兩個護衛都被卸了雙臂關節,加上本來就有氣無力,根本不用人壓制,就已經不成氣候了。
鄭王世子低下頭,顫聲道:“放了他們吧,我跟你們走。我是鄭王世子,皇爺爺只需要抓我就行了,他們不過是奴才,不值一提的。”
文慧正要回答,文怡卻迅速上前拉了她一把,給她使了個眼色,暗示她不要隨口應允。鄭王府的人該如何處置,那是官家人的事,不是她能插手的。
文慧惱怒地瞪她一眼:“急什么?我還能不知道規矩么?”便轉頭對那鄭王世子道:“小世子。你也別慌張。我本來就只打算勸你回到王妃身邊去,你身邊的人是死是活,與我不相干。但如果他們走了,王妃和你身邊就沒人侍候了,因此到底要怎么安排他們,還是讓王妃來拿主意吧。你年紀還小呢。”頓了頓,低下頭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你們若是見了皇上。大可以把鄭太尉的惡行惡狀都詳細說一說,尤其是他在路上如何折磨你們的,盡管說去!他害死了你父王,你報不了仇,難道還不能給他添添堵么?”
鄭王世子盯了她好一會兒,方才移開了視線,小聲說:“我要先問過母親。”
文慧笑著直起身:“你只管問去,反正只要他家倒霉,我就歡喜。你們還可以大膽地告訴皇上。鄭王都跟什么人勾結。死了的人已經救不回來了,自當為活著的人著想。你們母子倆越是忠于皇上,忠于朝廷,皇上便越喜歡,自然也不會虧待你們啦!”
鄭王世子一愣,緊緊地咬住了下唇。
文慧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也就安心走人了:“九妹妹,咱們回前頭去吃茶吧,你都備了什么好點心?”又狀若無意地瞥向韓天霜:“這一位……房東?不如一并去好了。”
文怡沒好氣地白她一眼,便低聲問云妮:“那兩個護衛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妮小聲回答:“從前我跟翠花上山采藥賣給蕭爺爺,蕭爺爺教過我們認草藥,有兩種草混在一起吃,會讓人變得沒力氣。但又不會傷身體。我在后面院子看到這兩種草,便放了一些進湯里……”
文怡恍然,旁邊的韓公子似乎聽到了她們的對話,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是后院那半畝荒地么?那里是我小時候用來種草藥的,以前研究過一陣醫書,但并不十分精通,因此只是玩了幾年就丟開手了,藥草也由得它們自生自滅,大概是那時候留下的吧。”
文怡心中有些無語,別的花草倒罷了,藥草也是可以亂種的?這回只是讓人吃了沒力氣,倒還好了,如果是能毒死人的可怎么辦?她吩咐云妮:“一會兒叫人把那塊地上長的花草全拔了,再將泥土翻一翻,開春后種些花籽下去。”
云妮應了,又看了朱嘉逸一眼,見他滿面惶然,手足無措,眼中一黯,便對文怡小聲道:“大小姐,要是官府打算送弟弟去京城,我想跟他一塊兒去……”
文怡一愣,心情也變得有些復雜:“這么一來你就不得清靜了……罷了,如果你執意如此,我也不會攔著,只是你要想好了,此去前途未卜,而你本可以留在這里安安心心過日子的。”
云妮大力點頭:“我想過了。他做錯了事,就要受罰,我會一路看著他的。大小姐放心,我不會為難自己,將來如果沒地方去了,我就回西山村找翠花和干外公、干外婆他們!”
文怡聞言便不再阻攔,今時不同往日,康王府將功贖罪,應該有大量的舊仆可以獲得從輕發落,云妮自然也沒理由獲罪了,不過她還得替后者打點些行李盤纏,備著路上使用。正想著,柳東行帶著人趕到了。
他的臉色很不好,一進門便先看向文怡,上上下下再三打量,確信她平安無事,方才松了口氣,然后才將視線轉向鄭王世子等人。
鄭王世子年紀雖小,卻也是自小長在王府,見慣世面的,一瞧柳東行身上的戎裝,便猜出了他的身份,臉色不由得又是一白,低頭暗暗嘆了口氣,從衣襟內掏出一塊玉佩展示給他看,同時挺直了小小胸膛,板著臉道:“這位將軍,我就是鄭王世子朱恭勤,這塊玉可以證明我的身份。你打算將我送到哪里去?不用你們押著,我自己能走。”
柳東行接過玉佩細細看了一番,確認那是宗人府分發給王族子弟的身份證明,便將它交還給鄭王世子,接著揖手一禮:“世子既然到了寒舍,不如就多住些日子,等王妃到了康城,末將自會安排妥當。”
眾人都大為驚訝:“什么?!”唯有文怡覺得丈夫這么說自有他的道理,沒有吭聲。
柳東行只是微微一笑:“世子出走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么?”接著便回頭吩咐文怡:“一會兒將宅子里的閑雜人等遷到別處,只留秦姑娘一人照顧康王府的小王爺,再將先前在這里侍候的人調回來就行了。”
先前在這里侍候的人,指的是云妮與他們重遇不久之后,通政司安排進來假裝仆婦的幾個人,陳四等幾家康王府的舊仆能為通政司所用,這些人居功至偉,只是在康王府轉投朝廷后,她們便依次被調走了,再調回來,莫非是讓她們繼續偽裝?
文怡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一個猜想,只覺得事關重大,連忙答應下來,回頭看到云妮露出疑惑之色,頓了頓,便安慰道:“陳四家的他們都是康王府出來的,小王爺在這里,他們再留下來侍候,多有不便……”
云妮瞬間明白了,感激地看了文怡一眼。文怡知道這是誤導,但沒多說什么。
另一邊廂,鄭王世子卻又是另一個想法。他記得方才文慧曾說過鄭王妃李代桃僵,暗中送走親子,是欺君之罪,讓皇帝知道了一定沒有好果子吃,便以為柳東行是有意為他們母子隱瞞,心里倒也生出了幾分感激,還鄭重保證:“我會好好待在這里,等待與母親團圓,還請將軍多加照拂。”低頭看看丘總管等人,又加了一句:“底下人我也會約束好,不叫他們生事的。”
他眼巴巴地看著柳東行,柳東行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如此甚好。世子深明大義,我等也不會為難的。”
他吩咐隨自己前來的通政司司員安頓他們,又讓云妮領路和安排眾人食宿,便拉起文怡的手徑直往外走。
文怡被他拉得踉蹌幾步:“相公?”
柳東行猛地停下腳步,回頭沉聲質問:“為什么不在得知事情后立刻給我送信?為什么要輕涉險境?!你可知道我聽到這個消息后,有多擔心?!”
文怡心下大愧:“是我錯了,我該先給相公報信才是,相公不要生氣,我日后再也不敢了。”
“哼,還有什么日后……”柳東行氣得臉都青了,“鄭王世子算什么?拿不拿得住都無礙大局,但若你有個好歹,我一定會發瘋的!”
文怡低頭認錯,文慧跟在后面聽見了,便不服氣地道:“九妹夫,你少罵九妹妹了,這事兒是我自作主張,也是我硬要闖進去跟鄭王世子他們說話的,你別怪錯了人,要撒氣只管沖我來!”
柳東行冷笑著回頭:“原來如此,還請顧六小姐賜教,鄭王世子雖年幼落魄,身邊只余四名隨從,卻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弱雞,您大小姐是練就了何等神功,能夠刀槍不入,力大如牛,再加上巧舌如簧,舌燦蓮花,可以輕輕松松將他們一舉拿下?!”
文慧瞬間漲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