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瑤道:“說是怪異,其實也只是我的想法。這幾天,你家五姐姐性子越發孤僻了,不但在自個兒房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每日除了晨昏定省,竟是連人都少見我原只道她是因為嫁期漸近,羞于見人,但她臉上并不見喜色,又叫人擔心。十妹妹原是常去與她解悶的,最近也受了冷落,反倒是那位段妹妹頗受她青睞,每日總要在一處說好幾回話。本來,我以為是她二人性情相投,也沒多心,但前兒夜里,還有昨日傍晚時分,連著兩回我去看五姐姐,都正好碰上段妹妹在那里陪她,說的那些話,聽起來象是沒什么要緊,不過是寬慰之語,可字字句句,都象是有深意的……”
文怡聽著,不由得想起昨日在柳東寧暈倒后,無意中聽到段可柔對文嫻說的話,心下暗動:“不知是怎樣的言辭?蔣姐姐可記得一兩句?”
蔣瑤回想了一下:“比如說……柳家表哥身子雖然弱了點,自從去年開始,便陸陸續續地病了幾遭,但其實并未傷及元氣,只要好生保養,用不了多久就會好起來的,況且他家下人都說,他這是心病,心病這東西,只要想通了,就能好了;又有感念自身婚事無著的,無論族人還是外家都靠不住,除了顧家,其他親戚里頭,連個能拿得出手的表親兄弟都無,不象五姐姐,能被許給高門大戶出身、又才華出眾性情溫柔體貼的表弟,更難得的是,知根知底,自小相處融洽,日后必定夫妻和睦……”
文怡聽得皺眉,這些話,便是她這個外人聽了,都覺得不好。表面上聽起來象是在安慰人,實際上卻刺激得人心里更不安。柳東寧去年生病,是因為文慧遇上民亂之事,閨譽受損之余,又與他決裂,兩人婚約成泡影,他又被母親帶離,方才病的,這時候在文嫻面前提起,豈不是在提醒她東寧對文慧的一片深情么?而后面那幾句話,更是叫她難受了,要知道,與柳東寧自幼相得,又得柳東寧溫柔體貼的,不正是文慧?文嫻一向被養在平陽顧莊老家,與柳東寧相隔兩地,幾年才能見一回,哪里就有相處的機會?
可柔這番話,到底是在安慰文嫻,還是刺激她呢?
想到這里,文怡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不知五姐姐聽了這些話,又是什么反應?”
蔣瑤嘆道:“她這些日子都是那樣,說得好聽就是文靜端莊,說得不好聽,就是沉默寡言,哪兒有什么反應?只一味低頭發呆罷了,瞧她神色,似乎心事重重。我有心勸她幾句,她反倒說是我多慮了。她與那段家妹妹本是表姐妹,我卻是你們顧家大太太的侄女,說得多了,反叫人疑心。十妹妹是個心直口快的,十一妹妹又不管事,除了你,我竟是無人可訴了。”
文怡也明白她心底的顧慮,便道:“這事兒我會記住,回頭勸一勸段家妹妹,請她安慰五姐姐時,盡量避開那些事。”
蔣瑤搖搖頭,有些欲言又止:“我聽說府上這位表姑娘……是個最細致周到的人了,便連與她不睦的十妹妹,也說她極會討二太太的歡心,從前雖曾闖下大禍,但過后卻把二太太哄回來了。”這樣的人,真會連連說錯話嗎?
文怡只能苦笑以對,想起從前段可柔對柳東寧的一片癡想,莫非她到今時今日,還對柳東寧存有奢望么?且不說柳東寧與文嫻不日就要成婚,無論柳家還是顧家,都不可能讓這門婚事出差錯,只說柳東寧本身,既然當初在平陽就沒把段可柔放在眼里,如今又怎會改變心意呢?
終究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段可柔所做的,只不過是在文嫻心里多插上幾根刺罷了,損人損己。
文怡猶自在那里煩惱,蔣瑤見了,便有幾分不好意思:“其實這只是我的一點小想頭,未必就是真的,你也別太煩心。想來這府里上有太夫人、姑姑與二太太掌事,下有一眾管事、丫頭們服侍,柳家又是顧家至親,柳夫人更是五姐姐的親姑姑,這區區幾句話,也沒什么大礙的。你若擔心五姐姐多心,寬慰兩句便是了。眼看吉日將至,她再擔心,又能擔心幾日呢?”等拜過天地,正式成了夫妻,這點子小隙自然就會慢慢愈合的。
文怡勉強笑了笑:“多謝蔣姐姐提醒了,我這就去安慰五姐姐。”又扯開話題:“方才姐姐提起做東道的事,不知姐姐有什么好提議?我對京城之事并不熟悉,也不知道哪里有好園子可由人租賃游玩的,還請姐姐教我。再有,那幾家小姐,除了阮李兩家,都是常年在京中住慣了的,若是常去的園子,怕是提不起精神來。”
蔣瑤沒料到她會把話題重新轉回來,一時間有些不自在:“這也沒什么,只要不是她們自家的園子,去得再多,又能有幾次?況且租園子,不過是為了尋個清靜的地方,大家說說話,玩笑一番罷了,哪里是真為了玩兒去的?”見文怡還要再說什么,便忙截住她:“九妹妹,其實你平日看著性子還好,對人最是和氣不過了,怎的在交朋友上,倒生澀起來?那幾家小姐,我雖不是個個都相熟,卻也聽說過她們的行事,輕易不會與外人結交的,難得她們看得上你,與你交好,你也該略和軟些,時時與她們通信或相見才好。不然再好的朋友,相互不聯系,日子長了,交情也會變淡的。”
文怡聽得有些臉紅:“并不是我不想與她們來往,往日一道去玩時,也是彼此和樂非常的。只是我想著,除了李家姐姐是熟人外,其他幾位,都是出身高門大戶,身份非同一般,平日也沒少見刻意攀附結交之人。若我太過熱絡了,就怕她們會誤會,也連累了我家相公的名聲。況且我自出嫁后,便一直緊閉門戶,安心在家侍奉祖母,除了幾家至親外,連干娘家都少去,自然不好上她們家的門了。不過若她們幾位相邀,我再無不從的。”
蔣瑤聽得搖頭嘆氣:“九妹妹,不是我說你,你就是顧慮太多了,交朋友貴在真心,也有些是相互得利的。比如你們家,如今你相公是邊疆將士,又立了大功,阮家卻是軍中名門,正該多親近的,而阮家想必也樂意如此,查家、龍家更不用提。可這種事總不能靠人家主動,總要人家給你下帖子,請了你去做客,她們是高門大戶的千金,公侯勛貴家的小姐,一點傲氣總是有的,不可能次次都屈節遷就。往大里說,你家相公是下屬,人家是他上司,從來只有下屬之妻向上司家眷請安問好的,哪有上司妻女時時親近下屬家眷的?我聽說如今征北大軍的統帥上官將軍,也是阮家姻親,你多近著阮家些,說不定對你相公的前程也有好處呢。”
文怡無言以對,只是心下仍舊有些不贊同。柳東行的上司上官將軍,確實是阮家姻親,上回進宮請安時,阮二夫人與上官夫人就很親近,但文怡卻留意到,她們倆一離了那等候的宮室,便相互離得遠遠的,再沒交談過了,聽人說她們姐妹平日除非遇上大節,幾乎是一面都不見的,既然不是感情不好,那就有七八成可能是為了避嫌了?想來皇帝再賢明圣德,也不樂意見到滬國公府一脈將軍中的將領都籠絡了去吧?人家至親尚且如此,自家不過是一介小人物,又何必惹人注目呢?
不過……蔣瑤所言也有些道理,下回去李家做客時,稍作試探好了,李家姐姐與那龍家小姐,倒是常來常往。
蔣瑤見文怡再沒吭聲,心下暗暗著急,但想到父親密信里提到的那件事,只得咬咬牙,再度開口——
“九姑奶奶,表小姐,大太太說今日天氣涼爽些,午飯就擺在園子里,請二位過去呢。”
蔣氏的宣召打破了蔣瑤的盤算,見文怡已經起身,她也只好耐下心來,將計劃延后了。
吃過午飯,新人回房去了,兩位老太太都有歇午覺的習慣,兩位太太則各有事要忙,文怡扶著祖母回到暫住的房間內,侍候她睡下,打算等她起來了,便齊齊返家,但盧老夫人卻說:“何必忙著回去?這兩日我在這里與你伯祖母說話,倒也有些意思。她脾氣似乎平和了些,也不象從前那般可厭,我便與她消磨些時日吧。”
文怡聽了皺眉,想要再勸,她卻道:“只住幾日,若有人給我氣受,我立馬走人。今時今日,又有誰能讓我受委屈?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罷了。”文怡默然。
祖母年紀大了,也想找人絮叨絮叨,回憶往事,也是人之常情。文怡每日都有家務要打理,不能時時陪著她,便是陪著,也對舊事所知有限,自然話興大減。原本趙嬤嬤也可以,但她乃是老仆,眼界不比祖母,有些話,祖母說了她也聽不明白。而大伯祖母也是世家女出身,年青時曾隨夫在外見識過些世面,對朝中舊事也知之甚詳,不失為一個好陪客,只要她能平和待人,兩位老人在一處憶古思今,也是件樂事。
文怡心愧于自己未能體會祖母的心事,見她高興,便也不再阻攔了。反正長房一家上下現在對她們六房是越來越客氣了,祖母不會受委屈,她自然不會攔著老人尋些樂子。
看著祖母入睡了,文怡離開了房間。既然不用等祖母睡醒了一道走,她已經可以告辭了,只是她轉念一想,記起蔣瑤提到的那件事,便索性往二伯母段氏所住的院子走去。段可柔進京后,一直是住在姑父姑母居所的后罩房里的。
誰知還未走到院門,文怡便看到段可柔從門內沖了出來,一個沒注意,差點就撞在文怡身上。身后還跟著她的丫頭栗兒。
文怡忙忙扶住她,低頭一瞧,不由得大奇。段可柔眼角隱有淚痕,面上滿是驚慌之色,似乎是受了什么驚嚇,而栗兒也是一臉慌張,連主人差點摔倒都忘了扶了。她忙問:“這是怎么啦?”
段可柔原本目光散亂,這時卻忽然眼中一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緊緊握住文怡的手,滿懷希翼地道:“好姐姐,你是個好人,之前蘇家那門親事,我知道是你勸姑姑作罷的,你就再救我一回吧”
文怡聽得糊涂:“這是什么意思?蘇家的事跟我可不相干,你如今又有什么難處了?”
段可柔幾乎要哭出聲來:“姑姑要把我許人……”
文怡想起文娟的話:“我也聽過風聲了,似乎是門不錯的親事……”
栗兒哭著打斷了她的話:“表姑奶奶,那人是個庶子,聽說正室太太已經懷了胎,等嫡出的少爺一出生,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又怎會是好親事?”
文怡一愣:“這是誰說的?”
段可柔哽咽:“我從沈家小姐那里打聽來的。我好歹也是大戶人家的嫡出女兒,怎能嫁個沒家沒業的庶子呢?”栗兒也在后面點頭:“是呀是呀,我們小姐可不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哪里能過那樣的清苦日子……”
文怡想起可柔還曾說過只求夫婿四肢健全的話……心下嘆了口氣,無奈地道:“那也未必就不好,興許那人品行好,又有才干呢?二伯母既然有意為你擇婿,自然不會挑個不好的。若你實在不愿,就跟二伯母說吧。”
不料段可柔聽了她這話,反倒放聲大哭起來,嚇了文怡一跳:“這又是怎么了?”
栗兒哭道:“姑太太說,若是這門親事再不成,就不愿再為小姐操心了,要把小姐送回康城老家去。老家的大老爺已經為小姐看好了一門親事,是個年紀老大的商人,還有許多姬妾,生了一堆庶子庶女……”
文怡心下明白,這就是前世段家給可柔安排的那門親事了,沒想到重活一世,可柔仍舊要踏上舊路。她只得勸道:“既然你不愿屈就那個商人,不如就索性請二伯母為你做主吧。那個庶子雖差一些,但未必就不能過日子。要不然,你就跟二伯母好好談談,告訴她你想要嫁什么樣的人家,只要不是太離了格,她也不會回絕的,上一回蘇家的婚事,因你不愿夫婿身有殘疾,她再生氣,最后也還是隨了你的意,不是么?”
段可柔怔怔地看著文怡,眼中閃過一絲絕望與無助,卻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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