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怡自打那日親眼確認過顧柳兩家就她與柳東行的婚事交換了庚帖,便暗暗松了口氣。雖然她與柳東行早就換過一回庚帖了,但那是私下行事,終究比不得長輩們公開為之。至于合八字的結果,她并不擔心,祖母盧老夫人早就請陰陽先生看過了,是十分匹配的姻緣。
兩日后,柳家便送了回信來,兩人八字很配,是再好不過的姻緣了。原本接下來就該下小定禮了,但柳家的意思是,再推遲一兩個月,等皇子、王世子們的親事都決定了再說。雖然宮里并未下揀擇令,但柳家畢竟是御前近臣,不敢在皇家貴胄之前搶先一步為子侄們定下名門淑媛,擔心會引人閑話。
文怡聽了這話,便微微皺了眉頭。她不過是區區一介孤女,雖然祖父曾被追封為二品資政大夫,但家境早就不比當初了,又是偶然到京城來的,皇子、王世子選親,萬萬輪不到她頭上。柳東行也不過是個武進士罷了,雖是一部尚書的親侄,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的婚事絕不會妨礙到任何一個宗室貴人,柳家又何必為了這樣的理由便推遲定禮呢?怎不見民間的百姓會為此推遲兒女親事?
不過她又想到,好幾戶認識的人家,比如阮家、龍家等都是為了這個原因而推遲了兒女親事,想必是約定俗成的慣例了,她一個年輕女孩兒也不好多說什么,只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讓她稍感安心的是,柳家似乎沒有故意拖延的意思,柳顧氏后來親自過府看望母親兄嫂時,斬釘截鐵地保證說,已經請人看過日子了,二月十八日就親自帶人來過小定禮,到時候還要商議柳東寧與文慧的婚事。這是柳姑老爺親口發了話的。
于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氣,蔣氏松一口氣之余,開始煩惱要如何安慰女兒,勸她接受這門婚事。文怡則在想,到時候已經開春了,等親事定下來,還是早些回平陽去吧。離開祖母這么久,她實在想念得緊。況且,以長房的行事,她實在不愿意從侍郎府出嫁,更希望回平陽,在祖母跟前出閣。
現在李太太送了趙嬤嬤的夫家侄兒趙大一家四口人過來,除了趙大夫妻倆,還有他們的兩個兒子景陽、閑陽,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二歲,都是能做事的年紀,瞧著也都是老實的,加上是趙嬤嬤的親人,從前又是祖母娘家的家生子兒,文怡手里攢著他們的賣身契,覺得他們的忠心是不用擔心的。她盤算著有了這么多人侍候,若能再添兩三個人手,就算沒有侍郎府的人護送,借著羅家運送貨物的船,她也能平安返回平陽去。
只是這件事還要跟柳東行商量過,才能做決定。
現在侍郎府的幾位長輩不知是為了提防文慧,還是被文怡上一回出走的行動嚇怕了,每天幾回派人去幾位小姐住的院子探看,文怡院子里侍候的人也得了吩咐,要仔細留意九小姐的舉動,別讓人不長眼沖撞了她,就連她派人送點書信物件給羅四太太或李太太,于老夫人都要蔣氏多添幾個人手同行,好顯一顯侍郎府的排場,省得叫人小看了自家,又或是讓李羅兩家的人以為他們怠慢文怡。
面對他們的“關心”,文怡只覺得麻煩非常,無奈他們是長輩,又有著堂而皇之的理由,因此她雖心中不悅,卻還是耐下心來,等待侍郎府的人日漸松懈,再尋機派人出去送信給柳東行。
文怡拿定了主意,便安心等待著小定的日子到來。平日里除了早晚前去向于老夫人與蔣氏請安,其他大多數時間都留在房間里,或是做針線,或是練字,或是看書,偶爾與姐妹們閑談,也是跟蔣瑤在一起。
文嫻這些日子里不知為何忽然對自己的禮儀起了擔心,整天在自己的房間里復習從前在閨學學過的東西。蔣氏頭一天就得了信,還勸慰過一兩回,后來便再也沒出過聲了。文娟也被姐姐拉去同練,每日都頂著一張苦哈哈的臉,但文雅卻仿佛沒看見似的,天天都歡歡喜喜地趕過來跟她們姐妹套近乎。
至于文慧,這些天卻是老實得緊,不但每日都做足了晨昏定省,對著姐妹們,態度也可稱得上溫柔親切,甚至見到余姨娘與一對庶出的弟妹時,也不過是沉著臉,完全沒有故意為難的意思,十足一位性情嫻靜的大家閨秀模樣,叫文怡心里不由得有些發毛,然而仔細觀其言行,又看不出有什么異處,她暗暗疑惑。
于老夫人與蔣氏對文慧的改變卻是大感欣慰。前者原本還有幾分疑惑與提防,后來路王府派人來傳話,說是那件無頭公案已經了結了,王府的侍女是不慎墜井,卻絕口不提鄭家在這件事里的過錯,還暗示說是宮里的貴人插了手。于老夫人不甘之余,也只能忍下這口氣。但路王府似乎是為了補償,送了幾樣名貴的禮物來,當中就有兩件玉佩是特地點明要賞給文怡與文慧的。于老夫人見那兩件玉佩價值不等,一件白玉的顯然要精致幾分,回想王府使者話里話外的暗示,便將那白玉佩給了文怡,將另一件稍遜些許的青玉佩給了文慧。文慧卻沒露出不滿的意思,反倒向文怡道喜。于老夫人見狀,只覺得這個孫女兒經此劫難,是真的長進了,便漸漸放下心來。
蔣氏早已對女兒的改變信了個十成十,認定女兒是被鄭麗君的行徑傷了心,從此知道自己的錯了,往后便不會再犯。為了彌補無辜受牽連的女兒,她連番召了相熟的綢緞鋪、裁縫鋪、金珠鋪與脂粉鋪的掌柜來,給女兒做新衣、打首飾、置辦新出的脂粉香料,又盤算著是否在臘月里尋個名目召個好的戲班子來,務必要讓女兒重展歡顏。
文慧對母親的精心安排卻不大熱絡,還道:“臘月里正是忙碌的時候,各家的年禮早該送了。母親之前在老家住了幾個月,回京后又為了女兒的事,無心打理家務,這時候若再不趕緊把事情料理清楚,就真的來不及了。京里的人家倒還罷了,有的是時間,但平陽老家那邊,若再不派人送年禮去,就要誤了大年夜的祭禮了今年族長易了主,若是出了這樣的差錯,祖母與父親臉上都會不好看的。到時候受責難的還不是母親么?”
蔣氏大為感動:“好慧兒,娘就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處處都想著娘。你放心,這些事我心里有數,不會誤了的。羅家后日有商隊南下,我已經跟四太太說好了,叫咱們家的人跟著他們走,保管又快又順利,比咱們自個兒尋車馬行要強得多了”
文慧聞言微微低了頭,小聲道:“雖說有羅家人幫忙,但母親還是不能大意的。您為了女兒,好幾回被祖母訓斥,父親又只顧著哥哥的功課,還有余姨娘在他耳邊說三道四,您在府里的日子可不好過呢。女兒知道您安排這么多事,都是為了能讓女兒開心起來,但若為了女兒,讓您在祖母與父親跟前受委屈,女兒又怎能開心呢?您就把那些人都打發了吧,剛回京時女兒已經做過新衣裳,添過新的首飾脂粉了,橫豎又不出門,做新的又有什么用?沒得白費銀子……”
蔣氏聽得心頭凄楚:“我的好慧兒……你處處都為娘和家里著想,可惜他們都……”低頭拭了把淚,再抬起頭時,她眉間浮現出堅定之色,“你放心,那個賤人壞不了娘的事,你祖母早就不怪你了,有她老人家在,你父親也不會對娘說什么。娘只盼著你能快點兒開心起來,別為了那點小事就天天愁眉苦臉的。娘想念過去那個快快活活的慧兒了……”
文慧窩進母親懷中,柔聲道:“娘,您對我真好。我今后再不會惹您生氣了。從前都是我不懂事,以后您多教教我,好不好?”
蔣氏更感動了,含淚抱著女兒連連點頭。
母女倆親熱了一會兒,文慧才抬起頭來,微笑道:“娘,那些衣裳首飾什么的,女兒真不想要了,您還是打發他們走吧。女兒倒是想出門透透氣,咱們到大護國寺逛一圈可好?明兒就是臘八了,咱們往年也要去寺里舍香油錢討和尚們做的臘八粥的。往年吃的都是大報國寺的粥,也吃膩了,今年咱們去大護國寺吧?”
蔣氏沒有多想,只是猶豫:“大護國寺?倒是離家里不遠,但你從前不是喜歡去大報國寺么?那里的梅林和素齋都是極好的,不象大護國寺,雖有高僧坐陣,卻太無趣了些。”
文慧搖搖頭:“那里太遠了,況且大報國寺雖好,房舍靜室卻太少了,每年冬天去那里賞梅吃齋的官宦內眷又多,很容易就會遇上認識的人,豈不尷尬?倒不如去大護國寺,地方大些,去的人也少。”
見女兒堅持,蔣氏想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便答應下來,還允諾會在于老夫人跟前替她說項。于老夫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口便應下了,只是吩咐蔣氏,把文嫻、文怡、文娟與文雅姐妹四個也帶上,多安排幾個丫頭婆子跟車,到了寺里,務必要清場。
文怡接到信時,心里便有些異樣。大護國寺……正是她前世身死埋骨之所。她自打進京,便一直有意避開此地,沒想到文慧的一番無心之言,卻促成了她重游故地之行。
其實,她自重生以來,命運已經完全改變了。她如今上有祖母在堂,身體康健,下有幼弟,可承嗣六房家業,家中財產漸豐,不必再依靠族人過活,又剛剛與心許之人定下親事,那出家離鄉的事不會再發生在她身上了,她又有什么可懼怕的呢?
趁著長房的人偶然起意,她就往大護國寺走一遭吧,就當作是……向前世的種種作別。
第二日臘月初八,難得是個晴天。文怡早起梳洗好,與姐妹們一同到于老夫人院里吃過早飯,便齊齊登上馬車,在蔣氏的帶領下前往五里外的大護國寺。
大護國寺乃是古剎,向來以佛法莊嚴聞名,寺中有多位高僧,還不時有外地僧人前來掛單。京中高官權貴人家,若是喜好佛法的,也愛到這里沾一沾佛香。但因為這里沒什么花草,不如東城的大報國寺吸引人,前來游玩的官眷并不多。文怡等一行來到寺門前時,斜對面也停了幾輛馬車,似乎是哪家的女眷出行。
早已得了信的方丈忙忙出門相迎,并且保證寺里已經清過場了,不會讓尋常香客再進寺門的。蔣氏便問:“那幾輛馬車不知是哪家的?”那方丈微笑道:“是一位常來進香的女施主,因她不愿驚動旁人,特地囑咐過寺中上下,不得透露她的身份,請恕貧僧不便告知。但夫人還請放心,那位女施主只是在靜室中禮佛,不會驚擾夫人與眾位小姐的。”
蔣氏聞言,也不好多說什么。顧家在京中還沒到呼風喚雨的地步,能指示大護國寺的方丈隱瞞身份,說不定是哪位貴人呢,她沒必要得罪人家。于是她便吩咐下人,侍候眾位小姐下車,入寺禮佛。
文怡前世在這寺里住了好些日子,雖是待在寺后的尼姑庵中,但對前頭的寺院房舍,倒不是陌生。她一路隨著眾人前行,默默看著與舊日記憶不大相同的景象,心中感嘆不已。
大護國寺似乎在接下來的幾年內曾經修繕過,有好幾處殿堂都與記憶中的模樣大相徑庭,似乎暗示著她的命運。文怡微微苦笑,覺得自己實在太過糾纏于前世的一切了。既然事情已經完全改變了,她便不該再記掛那些。
往幾處殿堂拜過佛后,眾人都有些累了。這時文慧指著墻頭問:“墻那邊是什么地方?”
方丈笑答:“是一處林子,林后原是本寺為尼僧所建的庵堂。林外有圍墻相隔,閑人是進不來的,寺中僧人也不許前去。林中有一株菩提老樹,乃是建寺這初便種下的,足有三百年了,太祖皇帝在時,還曾與皇后一同在樹下納涼,并題字為證呢。”
文慧產生了興趣:“娘,我能不能去瞧一瞧?”
蔣氏有些猶豫:“方才你不是喊累了么?且歇一歇,再與姐妹們同去吧?”文嫻略一躊躇,便表示愿陪妹妹同去。
文慧卻笑道:“我只是去瞧一眼,若是有意思,再來請姐妹們同去賞玩。五姐姐方才不是喊累么?還是先歇一歇再說吧。”文嫻又猶豫了一下,便不再說什么了。
文怡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心中疑惑,文慧會對那菩提樹與太祖遺跡感興趣?
文慧帶著踏雪尋梅一起去了。蔣氏原本不大放心,但想到方丈說過林子里沒有閑人,又有丫頭跟著,便沒再阻攔,自行帶著文怡姐妹幾個往靜室用茶。
到了寺里準備好的小院,她們正要進門,卻聽得對面院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丫環打扮的少女來,抬頭見到蔣氏等人,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蔣氏卻是瞬間臉色大變:“你……你不是鄭家小姐身邊的竹韻么?你怎會在這里?”繼而恍然大悟,“來的女香客……是你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