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晉皇宮,承政殿。
朝堂之上,朝臣靜默不語。
龍椅之上,皇帝面色陰沉。
此刻的氛圍不亞于收到貝州城失守時的沉重。不為別的,只為龍椅之上的帝王心情不悅,眾朝臣只能裝作縮頭烏龜、保命第一。
拂曉時分在天牢的院子里與木寧夕的短暫相見,嘴槍舌戰之后又忍不住龍庭震怒,小小的西都國公主竟敢公然在南晉國的天子面前囂張地說要“稱霸天下”?
“可笑之極!”安括暴怒的一掃龍案上的奏折,騰得一下站起來,瞪圓眼睛指著下面的眾朝臣,大罵:“混賬!沒用的混賬!”
“皇上息怒!”
由丞相龐甫和信陽侯領頭,眾朝臣戰戰兢兢地跪下請罪。
“息怒個屁!你們這群酒囊飯袋。若你們能領兵收復貝州城,朕何故會被小小的西都國和親公主威脅?”
安括震怒,恨不得立即命禁衛軍將這些無能的臣子拉出去斬了。
眾朝臣心虛,汗顏,膽顫心驚。尤其站在右邊的武臣們,個個面如土灰,恨不得腳底下有個洞兒,一頭扎進去裝龜孫子。
“稱霸天下?她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竟敢在朕的面前囂張的說……”安括氣得雙手叉腰,繞過龍案在白玉臺上走來走去,走去走來,憤憤不平地罵:“她要稱霸天下!”
眾朝臣皆驚愕不已。這是何等的驚天之語。
忽而,左邊最靠后的一個角落里暴發出肆無忌憚的狂笑聲,引得安括及眾朝臣皆扭頭望去。
“程兒,大殿之上,皇上面前,休得無禮。跪下!”兵部侍郎李典慌忙走過去,大聲喝斥,“不孝子,還不快跪下!”
李程斂笑,向父親作揖行禮后,緩緩走出列來,站在大殿中央,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拱手道:“微臣失禮,請皇上恕罪。”
安括叉腰站定,垂目端詳跪在下面的少年。眉清目秀,長得還算周正。但比起自己的那幾個皇子們,氣質差了一些。比起司徒家的幾個,也差了不少。比起信陽侯的兩個孽障孫子,好太多了。
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這李程屬于不上不下的平凡人。
安括在心里給李程打了一個“凡夫俗子”的標志,才沉聲問:“你才剛笑什么?”
李程才要開口回答,就聽到旁邊人堆里父親李典故作不經意的輕輕干咳聲,提醒他說話要小心。
“皇上,臣在笑那小小的西都國公主自以為領兵收復貝州城就能成為一代名將。”李程淡淡的笑容,不緊不慢的語速,平緩的嗓音,自然而然的讓人信服他的話。
見安括沒有再開口,他繼續說:“臣與士彥兄,士弼兄同被關在籠子里。那西都國公主先用箭射傷士彥和士彥二位兄弟,之后與北契國大王子對陣。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領兵攻城,更像是里外串連演一出戲罷了。”
“你是說……她與博古響勾結,演一出戲給朕看?”安括皺緊眉頭,忐忑不安地繞過龍案,坐回龍椅之上。
李程拱手,“皇上,臣在貝州城從未見過至尊狼王的身影。可西都國公主和司徒少將軍口口聲聲說借兵者乃至尊狼王,而且司徒少將軍死后尸體已失蹤。這……又作何解釋呢。”
安括及眾朝臣皆沉默,而司徒善走出來,顫顫微微地跪下叩首,凄凄然道:“逍兒的尸體已由老臣的二孫司徒穹運到狼山,請白醫鬼手救治。若命大,可活;命微,神仙難救啊。”
“司徒穹認識白醫鬼手?”安括盯著司徒善,精銳的龍目閃動點點煞氣。
司徒善淡定地回答:“稟皇上,老臣的二孫司徒穹自小混跡江湖,早年與白醫鬼手曾有十日之緣。故而請他為逍兒救命,若救得便救,若救不得也不強求。”
安括雙手支掌在龍案上,龍目炯炯地盯著跪在下面的花甲老人,冷冷地問:“那司徒天逍到底是死,還是沒有死呢。”
司徒善欲開口回答。聽到殿外一聲細語,一個小太監匆匆而入,在陳公公耳邊說了什么。又有陳公公低聲稟告給安括。
安括眼睛微瞇,凝了殿門口片刻,朗聲道:“宣。”
陳公公頜首,挺直腰板,操著一口公鴨嗓兒,喊道:“皇上有諭,宣皇后,二品誥命夫人司徒杭氏覲見——!”
李程和司徒善皆起身,退到兩旁。
少時,皇后李凌柔和杭氏一前一后步入大殿,一齊向皇帝請安。
安括掃一眼李凌柔,又瞥一眼杭氏,“平身吧。”
“謝皇上。”
李凌柔與杭氏又行了禮,才端正站直,垂眸,端肩,一副淡然無波的神情。
對于皇后和杭氏的到來,安括隱隱察覺出一絲不安。他深知李凌柔對扶柔公主很是看重,可杭氏為扶柔公主而來就不能不多想幾分。
安括沉氣丹田,故作云淡風清地揮揮手,說:“司徒夫人今日入殿請安,朕甚是歡喜。若無事便退下吧。”
皇帝下逐客令,傻子都知道他是怕杭氏在殿上說出什么出奇不意的話來惹他不悅。
可偏偏,杭氏就是抱著惹怒皇帝的想法來了。
杭氏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語未言,絹帕已捂上臉頰,無限悲愴凄哀地嚎啕大哭。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皇上恕罪!臣婦有罪,請皇上開恩,請皇上恕罪啊!”
“嗚嗚……啊啊啊……皇上恕罪啊!臣婦有罪!請皇上開恩!”
……
一陣沒頭沒尾的哭求皇帝開恩,別說安括懵了,連日夜同衾五十載的司徒善也傻了。
信陽侯和龐丞相更是撫額無語。
眾朝臣像被電擊了似的,全部呆滯的木樁一樣站著,看著由跪變成趴的杭氏,幾乎匍匐在地的大哭。
“司徒善!”安括隱怒,瞪向呆若木雞的司徒老頭子,“你你你……還不快把你的婆娘拉回家去。”
司徒善縮縮脖子,恭恭敬敬地拱手道:“皇上,不是老臣不想,是……不敢呀!”
“哈哈哈哈……司徒老將軍,你……懼內啊?”信陽侯暴笑出聲,諷刺道:“堂堂南晉國大將軍竟然是個懼內之人,傳出去有損我國威名。”
“威名算什么,臣婦的三孫兒命運不濟,年紀輕輕就遇到如此橫禍。他身為皇上的忠臣良將,本該為皇上分憂解勞,保疆馭土。不曾想,他竟……嗚嗚嗚……他再不能忠君護國,保護百姓不受他國欺負。我的三孫兒啊!你的命怎么這般苦喲!”
“杭氏,大殿之上如此無禮,朕能體恤你白發人送黑發人之悲,但你也該有個分寸。”安括冷下臉,不悅地瞪向杭氏。
杭氏一陣哭天抹淚,見皇帝黑了臉,她胡亂抹花妝容,跪起來,磕頭,“皇上,請皇上為臣婦的三孫兒司徒天逍作主。”
“作主?”安括似笑非笑,隨口問:“作什么主啊?”
“配、陰、婚。”
杭氏字字鏗鏘有力,半點沒有剛剛悲痛欲絕的樣子。她淚光閃動,花妝的老臉卻浮現一抹“欲與天斗”的剛硬豪氣。
安括暗咬牙,說來說去,哭哭鬧鬧,最終目的還是為了扶柔公主嫁入司徒府的事情。
“不準!”
沒得商量。他雖然在天牢答應扶柔公主賜婚的請求,但是他至今沒有決定好。他還想再拖一拖,也許扶柔公主會回心轉意呢。
“皇上,臣婦的孫兒命苦。用了整整五年尋找心愛的女子,終于見了面,動了情,可他還是用命為她擋箭。”
“臣婦不服。臣婦的孫兒死了,臣婦要她用一輩子來償還。”
別和不講理的女人計較對與錯。她認為是對的,即便是錯也是對。尤其是最愛胡攪蠻纏的老女人。
安括看向一直默不作聲的皇后李凌柔。此刻她像個局外人一般平靜,面帶芙容笑,恬靜而淡然。
“皇上可知扶柔公主為何回到汴州城,忽然全身散發出尸腐的惡臭味兒嗎?”杭氏突然發問,安括一愣。是啊,他也在苦苦尋覓發臭的根源是什么。
安括靜下心來,“你可知道原因?”
杭氏點頭,“臣婦當然知道。因為這散發惡臭味兒的扶柔公主,命中注定是司徒家的媳婦,是老天爺安排的。”
“哈哈。”信陽侯大笑,諷刺道:“多日不見,司徒老夫人信口雌黃的本事越來越熟練啦。老天爺?這等子虛烏有的事情,司徒老夫人也敢在皇上面前說出來。”
杭氏冷笑,“信陽侯別不信邪。我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在皇上面前說出來。欺君之罪,不是玩鬧的。”
信陽侯訕笑,“是呀。老夫正想提醒司徒老夫人,欺君之罪,可是要誅九族的。”
杭氏坦然地點點頭,“故而,臣婦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事實。扶柔公主的確是老天爺安排的,命中注定是我司徒家的媳婦。”
安括冷蔑的質問:“口說無憑,你讓朕如何相信你所說的話。”
杭氏還真沒有想到什么證據。正在猶豫不決之時,就聽到旁邊一個聲音響起。
“皇上。老臣想到一件事情,不知道算不算憑證。”
丞相龐甫走出來,向皇帝作揖,說:“聽司徒老夫人所講的老天爺安排的婚事,老臣想到當年一件稀奇之事。”
“哦?什么稀奇之事?”安括饒有興味地看著龐甫。龐甫與司徒善走得很近,朝堂上兩兩相護,與信陽侯形成抗衡的政敵。于皇帝而言,權衡之術便樂于見朝臣兩相斗爭。但是此刻,安括卻恨得牙癢癢。為了一個女子,連丞相都牽扯進來攪渾水。
龐丞相作揖,恭敬道:“老臣想到當年司徒老將軍成親那日,司徒老夫人亦是全身臭氣熏天,連上門道喜的賓客有幾個熏得昏死過去,很是狼狽。”
“哦?還有這等事情。”安括皮笑肉不笑地在司徒善和杭氏的臉上瞟來瞟去,“朕怎么不記得呢。”
龐丞相道:“當年的司徒老夫人因這身惡臭味兒,連個媒婆兒都不愿上門作媒,是遠近聞名的待嫁老姑娘。后來偶遇司徒老將軍,這才配成一雙。”
“奇就奇在,司徒老夫人嫁入司徒府的第二日,這一身的惡臭味兒便消失無蹤。可見是天作之合,該是一對夫妻。”
龐丞相口若懸河的八卦著,恨不得把自己當作長舌婦,一個勁兒的普及當年之事。
“天作之合?”安括冷笑,“難道不是故意為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