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綰綰漂浮在半空之中,沒有想到竟然能夠看到這樣一出戲。
坐在堂中的中年婦女有著深深的法令紋,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原本應(yīng)是低眉順目的五官實則并非如此,她的眼白地方多于眼黑的瞳孔,讓她的整個人的氣質(zhì)無端地嚴肅了起來,加上嘴角死死抿著,看上去就是一個不容易親近的婦人。她坐在堂中,上身穿著的是絳棕色襖裙,下身則是深藍色的如意紋緞裙,手腕上捻著一串佛珠,對堂下的女人說道:“既然你已經(jīng)犯了七出之首,拿走這休書,自個兒去賬房領(lǐng)了一千……”說到了一般,那婦人改了口,“一百兩紋銀出府去吧。”
七出之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王綰綰微微一嘆,只是因為生不出孩子就被趕走,堂下的女子真真是過于可悲。先前她還活著的時候,同在一個小區(qū)便有一個阿姨因為生不出孩子而離婚,之后更是有些瘋瘋癲癲的。現(xiàn)代人尚且是如此,更何況是古代?王綰綰的心中有一絲傷感,她本是現(xiàn)代的一名中醫(yī)大夫,出了車禍之后沒有赴黃泉投胎,反而是莫名以魂魄狀來到了這古代,離不開這大堂,仿佛被什么東西牽引住了一般,此時只好靜靜看著堂中的這悲劇。
聽到了婦人的話,堂下的女子身子顫抖,手臂抖得如同康篩一般,“兒媳……”此時女子抬起頭,王綰綰也看清了一直垂著頭的女子的全貌。
她的身子看上去有些瘦弱,面上更是不太好看的蠟黃,偏偏身上穿著的是一件絳紅色花仙鶴緞襖,這活潑的絳紅色反而把她的面襯得更為發(fā)黃了。女子身上的衣服和服飾皆是不俗,頭上帶著蝴蝶戲花珍珠簪,耳上帶著藍寶石金牡丹耳釘,手上掛著一彎碧油油的翡翠鐲子,只是縱然如此,眼神卻帶著畏畏縮縮,舉手投足之間的局促,配不得這一身的衣服。王綰綰大約可以猜到,這女子應(yīng)該是小門小戶出身的。
“別說了!”婦人顯然是一個很強硬的人,“道理我已經(jīng)同你說了,先前你爹救了我丈夫,你也嫁給了我兒子,也算是報答了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你現(xiàn)在生不出孩子,領(lǐng)著休書速速離去。”
女子的面色越發(fā)慘白,不住地給婦人磕頭,“婆婆,婆婆。”
婦人的臉上越發(fā)厭惡了,那濃郁到幾乎實質(zhì)化的厭惡讓堂下的女子身子一縮,眼眸之中更是傷痛。
王綰綰可以看得出女子想要說什么,卻似乎是難以啟齒,砰砰砰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fā)出了動人心魄的聲響。王綰綰心中不忍,看到了女子的額頭被蹭破了,流了血,她磕頭的那一塊地上也沾染了鮮紅的血漬。
“磕頭有什么用,生不出蛋的母雞,我們趙家不需要,你快走,現(xiàn)在走還有一百兩,要不然你就抱著當(dāng)時你嫁入時候的一床喜被給我走!”
女子的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聲音帶著激動地顫抖,“我不用出的,我,我娘家并無親人的。”
此時女子的眼睛亮了起來,王綰綰才注意女子的容貌其實并不算是差,她有一雙柳葉眉,無需修剪便彎彎如柳葉,溫柔的杏眸絕望之中帶著期冀,那期冀如同跳動的燭火讓她的眼眸閃閃發(fā)亮,其實女子的容貌秀美,但是蠟黃的肌膚加上畏縮的氣質(zhì),讓人忽略了她身上的美。
婦人并沒有理會女子的話,“王嬤嬤,去叫人來把她帶走,等會讓人把地上的血拖一拖,要是晚了就不好洗了。”
“是。”堂中除了婦人和女子之外,還有一個嬤嬤,她的面容幾乎和婦人一樣嚴肅,顯然就是婦人口中的王嬤嬤了。
富麗堂皇的婦人的話語讓王綰綰聽著心里頭是發(fā)寒,這般用力的磕頭,若是一個不好還有可能腦震蕩,對方關(guān)注的只是地板,更何況女子的話她也聽明白了,就算是犯了七出,若是女子并無娘家,是不用遵循這七出之法的。
王嬤嬤繞過了堂下跪著的女子,就準備出門去請人,女子跪著往前行了了幾步,王綰綰看著就覺得發(fā)疼,這可是青石板的地面,也不知這女子跪了多久,頭上還帶著傷,就這般在地上跪著行走。女子抓住了婦人的袍角,嗚嗚咽咽說道,“婆婆,我沒有親人啊。”她的聲音顫顫,并不大,那話語之中弄得化不開的憂傷和凄厲讓人的心尖兒都忍不住一顫。
女子的聲音打動了王綰綰卻沒有打動婦人。
婦人緊皺著眉頭,看著狼狽的兒媳,心中更加厭惡,腳上微微一個用力,踹開了女子。此時的女子倒在地上,鬢發(fā)凌亂,面色慘白,額頭上還有讓人刺目的鮮血,那鮮血順著她的鼻梁留下,就仿佛是女子流出了血淚一般。
婦人的看著女子,心里頭是越發(fā)厭惡,手上抓住那份休書,就往女子的方向扔了過去,“你可以走了。”
休書輕飄飄盤旋而下,女子的身子劇烈的一抖,她的眼眸盛滿了絕望,原本那點期冀的燭火已經(jīng)熄滅,此時的王綰綰已經(jīng)不忍心去看,她別過了頭,誰知道就聽到了撕裂紙張的聲音。
王綰綰聽到了動靜,驚訝地回頭了頭,就女子說道:“我沒有被休,我仍是趙家的人。”
女子的眼神是堅定的明亮,她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王綰綰心里頭卻有一種奇怪的危機感。接著,王綰綰就看到了女子丟下了那殘缺的休書,飛速向著大廳里的紅柱撞了過去,碰的一聲巨響,女子的身子軟了下來。她的額頭上出了很多的血,嘴角也滲出了血絲,雖然虛弱嘴唇張張和和,王綰綰卻讀懂了她的話語里的含義,她說的是,她生是趙家的人,死是趙家的鬼。
婦人的神色陡然一變,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聲音凄厲地喊道:“王嬤嬤,王嬤嬤!”
原本緊閉著的大門轟然打開,雜亂地腳步聲響了起來,此時王綰綰聽到了一聲雷鳴,天空之中一道閃電劈下,照亮了整個大地。
婦人的面色越發(fā)是惶恐了,此時不住念著佛號。
王綰綰聽著剛剛的動靜就知道,那女子恐怕并無生機,見著女子臉上此時露出了恬淡的笑容,就閉上了眼。
轟隆一聲又是一聲雷響。
“夫人,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她沒命了。”
隨著這聲音響起,王綰綰仿佛整個人被吸入到了黑色的漩渦之中,失去了意識。
王綰綰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仿佛自己置身于暴風(fēng)雨的大海之中的一葉扁舟,波濤洶涌,那扁舟沉沉浮浮,搖搖晃晃腳挨不到實地。扶著床邊,就干嘔了出來,胃帶里是空空蕩蕩,只吐出來一些酸水,吐出了之后仍然沒有好轉(zhuǎn),整個人還是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到了后來什么都吐不出來,眼淚順著眼角滴落在了地上。
“二少奶奶,你醒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王綰綰透過朦朧的淚眼,瞧見了一個穿著煙灰色襦裙的丫頭,梳著雙丫髻,表情是一片歡喜。
王綰綰的聲音有些嘶啞,“給我一些淡鹽水。”她抬眼的時候除了看到那丫鬟,還看到了百鳥朝春紫檀木鑲白玉屏風(fēng)半展開著,床塌邊立著一盞水晶宮燈,蓮花狀的宮燈里有燭火搖曳,在地上投現(xiàn)了影子,王綰綰的心底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但是此時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身體。
“你等等。”那丫頭匆匆忙忙就往外走去。
王綰綰有氣無力地伏在床塌邊,動彈不得,閉上了眼,等到眼淚干了又開始嘔吐,這樣輪番著,眼眶都有些發(fā)熱。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再次聽到了動靜,那丫鬟已經(jīng)是領(lǐng)著小壺過來了。
王綰綰開口說道,“你過來一點,讓我搭一把力,起個身子。”
“奴婢扶你就是。”丫鬟開口說道。
王綰綰此時搖頭也不敢,若是沒輕沒重,等會又要難受了,小聲說道,“我自己來,你靠近床邊,坐下之后我扶著你慢慢起來。”
王綰綰小心地扶著丫鬟,慢慢一點點起身,每當(dāng)感覺到暈眩了,就一雙手死死抓著丫鬟的衣服,等到完全坐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汗涔涔的,身上也是發(fā)抖。
丫鬟的眼眸之中劃過了心疼,連忙把溫水遞給了王綰綰,“奴婢剛剛燒開了水之后,已經(jīng)涼過了,不燙的。”
王綰綰小口小口喝著溫?zé)岬柠}水,喝完了之后把青花纏枝水杯遞給了丫鬟,“謝謝。”
丫鬟的笑容憨厚,“二少奶奶客氣了,奴婢就是服侍你的,不用這樣的。”
王綰綰看著丫鬟,她的皮膚頗為黝黑,剛剛接過杯子的時候發(fā)覺她的手很是粗糙,甚至有干裂的小口子,這丫鬟顯然并不是貼身的一等丫鬟,恐怕是二等三等甚至只是個掃地的丫頭了。
丫鬟見著王綰綰看著自己,小聲說道:“二少奶奶別擔(dān)心,等你喝完了水,奴婢就把地拖干凈。”
王綰綰的臉上浮現(xiàn)了一抹虛弱的諷刺的笑容,她都成這個樣子了,居然還要擔(dān)心地上的污漬會不會惹了人不開心,此時她大約已經(jīng)確定,自己當(dāng)真是成了那個觸柱而亡的女子。當(dāng)時那堂中的女子在地上磕頭流了那么多的血,那位刻薄的婦人所關(guān)心的不過是地面上的血跡能否除掉。
丫鬟看著王綰綰的神情,眼神略有些迷茫,她總覺得二少奶奶醒過來了之后和以往并不太一樣。
王綰綰摸到了自己的頭上的棉布,垂下眼眸,對著丫鬟說道:“有沒有銅鏡?”
“有的。”丫鬟就去拿了一面銅鏡,銅鏡有些昏黃,透過模模糊糊的鏡子,王綰綰看清楚了自己的這張臉,她果真是那個觸柱而亡的女子,垂下了眼眸,“你叫什么?我想,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丫鬟的眼睛微微睜大,神情有些慌亂,“怎么會這樣啊,二少奶奶。”
“人的想法都在腦子里,我那般撞了頭,在地府之中走了一遭,自然前程往事都忘記了。”王綰綰垂下了眼眸,柔聲說道:“但是我瞧著你,卻覺得十分可親。”王綰綰這句話并不是無的放矢,富麗堂皇的屋子里,一等的丫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有這個小丫頭近身伺候自己,顯然小丫頭是可信之人,王綰綰手指微動,她現(xiàn)在是被婆婆厭棄甩了休書的棄婦,若不是對眼前的小丫頭有天大的恩惠,她怎么會跟著自己?
丫鬟的眼睛一亮,聲音是歡喜,嘴角也翹了起來,“原來少夫人還記得奴婢,說不定二少奶奶你什么時候就想起來了。奴婢叫做聽雪,這名字是少兒奶奶賜予我的呢。”
“恩。”王綰綰點點頭,“我可都記得不真切了,聽雪,你說說看我是什么人,叫做什么名字,怎么嫁入到府中的,還有二少爺現(xiàn)在在哪里,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
聽雪的表情有些猶豫,似是不知道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一般。而王綰綰就幽幽一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孤苦伶仃,父母亡故,婆婆又不喜歡我,說我無子,當(dāng)休棄。”想到了剛剛在堂中所見的情境,王綰綰閉上了眼,眼前仿佛還出現(xiàn)那個女子的溫柔的杏眸先是明亮,璀璨若星,到了最后那亮光如同風(fēng)中燭火,最后被狂風(fēng)吹得泯滅了。
濃密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淚水,隨著眨眼,那晶瑩剔透的淚珠就滾落在她的臉頰上。王綰綰的表情是說不出的脆弱,還有剛剛二少奶奶的話也嚇到她了,夫人要休妻?聽雪有些慌了神,“二少奶奶,不會的,你是二少爺明媒正娶的夫人。”
“我聽得是真切。”王綰綰的眼眸垂下,濃密的睫毛微微扇動,一閃而過的是說不出的寂寥和脆弱,“除了要休離我,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聽雪說道:“二少奶奶,你別急,我這就告訴你。”
王綰綰于是就知道了,這身體原本的名字叫做秦錦然,秦錦然的父親早些年的時候救下了趙家的主人,也就是趙梓晏的父親,趙父瞧著小時候的秦錦然玉雪可愛,就替自己的兒子定下了一門親事。秦錦然的父親在三年之后病逝,趙家就把秦錦然接入到了府中,那時候的秦錦然年齡是十四歲,等到過了及笄禮,便同趙家的次子趙梓晏成婚。
她還沒有成親就有了丈夫,王綰綰,或許說現(xiàn)在的秦錦然就忍不住揉搓了自己的手臂內(nèi)側(cè),她還不曾戀愛,便有了一個成婚一年的丈夫了,意識到這個,她身上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手指無意之中觸摸到了右手的脈搏,等等,這個脈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