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令人意外，這份驚喜，菜月昴有些承受不住。

閃閃發亮撕裂夜晚森林的紅色雙眸——這樣的光點多到數不清，全都從正面的樹叢後方往這邊看。

不想去數有多少，不過就算用上雙手雙腳的指頭也絕對不夠。

“見鬼了！”

察覺到後，昴張開雙手挺立在原地。

不是向那無數的光點投降——是要庇護身後的少女。

“——”

野獸們根本沒有感受到他無言的覺悟。

紅色光點無視昴的意志，同時朝他衝了過來。

“喔——來啊來啊來啊！”

回過神時，昴的喉嚨正在吶喊，那是無法放棄的咆哮。

只有這個不能輸給眼前的光點！只有氣魄不能輸！

正如字面上的意思，這聲咆哮只是外強中乾的紙老虎，菜月昴只是爲了給自己壯膽而已。

魔獸的獠牙朝昴吶喊的咽喉咬過去，在即將咬中的瞬間，戛然而止。

“啪！”

菜月昴看到眼前魔獸的頭部，像水果一樣爆裂，炸成無數塊，從眼前飛散開。

極近距離的撲殺造成鮮血噴發，站在正前方的昴被血液從頭淋下。

之後，失去頭部的魔獸身體只剩下速度保持著慣性衝來，就這樣用力撞上昴。菜月昴被撞到往後飛又滾了幾圈，在疼痛和血液的黏膩感中，昴甩甩頭站起來。

一臉茫然。

怎麼回事？爲什麼會這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孩子們都平安回村子了，你爭取時間辛苦了，昴君。”

優雅地翻動裙襬，一手輕輕拈著白圍裙洋裝，另一隻手帶著兇惡的鐵球，藍髮少女翩然降臨森林戰場。

這是藍髮少女第一次用如此客氣的語言與他說話，可以說到現在爲止，終於是對其刮目相看。

“蕾姆，危——！”

苦等的援軍終於到來，但卻只有片刻的歡喜，因爲魔獸集團中打頭陣的兩頭魔獸，正朝著震響鐵煉的蕾姆、朝著那細瘦的身顆撲過去。

在立刻叫出聲的昴的面前，蕾姆踩著看來緩慢的腳步轉過身。

“——險！”

直至此刻，菜月昴後半個字才艱難吐出。

他呆住了。

蕾姆纖弱的手臂卻擁有巨大的力量，握著鐵製握把的右手朝旁橫掃，煉條和鐵球跟上那回轉的運動。

應該很沉重的破壞兵器，以迅猛的速度旋轉，以揮舞的手臂爲半徑，將軌道上的一切全都擊成粉末。樹木被掃倒，折斷樹幹的威力直擊魔獸身體。身體就這樣一分爲二飛出去，迅速變成森林的肥料。

然後，同伴被瞬間殺害的另-只魔獸，灌注怒意在尖牙中朝蕾姆毫無防備的左半身施以一擊——在那之前，它的鼻頭被蕾姆的左拳從正上方擊中。

拳頭的威力讓魔獸的頭骨凹陷，頭部插進地面後立刻死亡。

身手了得。雖然親身體會過蕾姆的破壞力，但現在卻痛切感受到那只是“手下留情”。

“好、好強啊啊啊啊啊啊啊！”

“對女生說那種話是想怎樣，昴。”

“詞彙很少的我只說得出這個啦！真的不是蓋的！”

蕾姆超乎想像的可靠姿態，讓昴跳起來熊抱少女。然後就這樣跳到蕾姆背後，觀察包圍兩人的魔獸羣。

失去兩頭同伴的魔獸們動作變慢，壓低身子窺探昴以及蕾姆的態度，從瞳孔看得出來它們強烈的敵意和警戒心。

“……順便問一下，蕾姆你其實可以一個人殲滅它們吧？”

“寡不敵衆，它們要是用獸海戰術壓過來會招架不住。”

“真是精闢的講解，那麼……”

在魔獸羣等到不耐煩撲過來之前，昴和蕾姆兩人的視線瞥向相同位置——少了三隻魔獸，包圍網最弱的地方。

“那邊！”

蕾姆用一擊呼應昴的叫聲。

穿破大氣，爲殺戮叫好的鐵球怒號。鐵球在魔獸羣密集的正前方炸碎大地，揚起土塊和粉塵。土砂瀑布中，有魔獸動搖的氣息。

“就是現在——！”

接著是蕾姆的叫喊，昴的身體像被踹飛一樣拔腿狂奔。

前方就是用剛纔一擊炸開的包圍網缺口，只要突破密集地帶的那一點——

追逐趁隙逃跑的昴，方纔讓出一條路的魔獸們開始咆哮，但是想要追趕的魔獸，卻接二連三成爲迫近身後圓球鐵蛇的餌食。

“嗚喔喔喔，這造成心靈創傷的聲音——！”

鐵煉亂舞的音色，讓全力奔馳的昴同時回想起左半邊身體被打飛的記憶。

後方的鐵球威猛揮舞，無數血花在夜晚的森林中盛開。

無視鮮血、腳踩靠不住的立足之地，在龐大敵意的追趕下往森林裡飛奔。躍過樹根，臉頰被樹枝拍打。

“蕾姆，我不知道路了！”

“直直走就對了，只要到達結界就能分出勝負，以村子的篝火爲目標！”

就算說直直走，可是前方根本是模糊一片。

森林暗到只能看見些微前方道路，但不覺得方向感有狂亂到在打轉，即使想伸手摸索往前進，雙手又被少女的重量給限制。

呼吸快喘不過來，有沒有走錯路？有被追上嗎？不安不斷地上涌。

左手臂越來越沒有知覺，止不住的血液從上衣布料滴落，昴甚至產生墜地的血滴就像是自己留下路標給追蹤者的錯覺。

同樣的景色一直持續，陷入自己根本就沒前進的感覺。焦躁感焚燒胸膛，膝蓋快因泄氣而崩垮，不過每當這樣……

——背後翻騰的鐵煉聲就會爲昴打氣。

每次聽到那個聲響，昴就會咬緊牙根看著前方。

“啊啊，可惡！側腹好痛——！”

用遷怒的叫喊鼓舞自己踏出腳步，持續奔走。

往前，往前衝就對了——！

然後，黒暗突然在昴的眼前消散。

視野擴展，突如其來的改變讓他忍不住瞇起眼睛，遠方看得到有人工照明。

“蕾姆，有燈光！是村子的誰……到結界了！”

如字面所述，光明出現了，頭轉向後方的昴傳達歡喜。

但緊接著，昴瞪大凝視後方的雙眼。

身後，邊保護昴邊戰鬥的蕾姆，其姿態堪稱壯烈。

漿得筆挺的女僕裝處處被利爪尖牙給撕裂，底下的白色肌膚也被無情地刻上割傷，原本美麗的藍色頭髮現在凌亂無比，還因爲噴灑到頭上的血量過多而無法辨別出原本的顏色。

蕾姆的樣貌訴說著戰鬥的激烈，他們的距離如今已靠近到幾乎能碰觸到呼吸，而且她朝昴伸出了手。

“蕾姆——！？”

蕾姆伸出的手在昴的背部推了一把，接著昴就被施加超越奔跑的速度，邊往前倒邊飛出去。雖然立刻緊抱懷中少女避免她被衝擊力侵襲，但他卻像前滾翻一樣撞擊地面，連要採取保護身體的姿勢都沒辦法。

好痛！口中嚐到沙粒的味道，昴正想質問蕾姆剛剛的暴行是什麼意思——但卻失去了言語。

“騙人的吧……”

喃喃自語的昴，眼前是從右往左以迅猛之勢衝過來的土石流。

風捲起土壤、沙子和泥巴，樹木被連根拔起，森林的地貌改變。目擊到暴力式光景，昴又看向土石流的起點，頓時倒抽一口氣。

——那裡有隻纏繞著黃色磷光，散發魔力的小魔獸。

昴想起進入森林之前，蕾姆對自己說過的話。

——魔獸，就是擁有魔力的人類外敵。

不是能夠詛咒人，而是具有魔力，亦即，可以使用魔法。

“——雷、蕾姆！？”

在遲來的理解後，昴發現原本在身後的蕾姆不見了。既然蕾姆推開昴是爲了保護他不被土石流吞沒……

那麼相對的……

“——”

土砂流石的饗宴，將穿著女僕裝的少女身體撞向高高的夜空。

承受土石的粗暴歡迎，蕾姆嬌小的身軀像樹葉一樣輕盈飛舞。噴灑血花、毫無防備飛上空中的姿態，很明顯是受到超越容許量的傷害。

蕾姆的身體就這樣直接墜落地面，唯一幸運的是，被土石流耕耘的大地，沒有砸碎少女的頭顱。

“雷……混帳東西！你竟然……這下我……！”

爲了什麼而吶喊的瞬間，昴的背脊一涼。

恐怕是品嚐到相同的滋味吧，釋放土石流的小型魔獸也好，追上來的魔獸羣也好，全都停止了動作。

他有預感、能夠確信，只有濃烈的“死亡”氣息飄蕩在這一帶。

——蕾姆倒地的身軀慢慢爬起。

明明遭受那麼慘烈的傷害，站起來的蕾姆卻看不出有負傷。不如說，應該要有的傷口轉眼間就堵住了。

兇猛的回覆力引發高熱，血液蒸發化爲紅色蒸氣。

突然，蕾姆轉頭睥睨周圍，她的瞳孔裡已經不存理性。

渾身沾滿獸血的外表，在恍惚的笑容下扭曲。

然後，昴看到了。

“——是鬼。”

他艱難張嘴，覺得口中無比干澀。

蕾姆還是站在那裡——然而，失去髮箍遮掩的額頭上，長出一隻白色的角，似乎是光質物，。

“啊哈、哈哈哈——”

笑聲。簡直就像女童一般，吐出赤裸裸殘酷的大笑聲。

轉身，乘風的蕾姆衝進魔獸羣中。停下腳步的領頭魔獸在反應之前，就被蕾姆的腳後跟給踩爛。蕾姆將踩死的野獸身體往前踢，牽制住其他魔獸後揮舞鐵球——開始量產血花和獸屍。

“魔獸！魔獸！魔獸！魔獸！魔獸！魔獸——魔女！哈哈哈哈哈哈！”

蕾姆發出崩壞癲狂的笑喊著，揮舞壓倒性的力量接連不斷地屠殺魔獸。

血液飛濺、頭骨碎裂，腸子和腦漿以異常的氣勢散落森林。

雙膝跪地、忘卻疼痛，昴凝視著那幅光景。

現在，他沒有出聲的勇氣。明明不該如此，但要是闖進現在的蕾姆意識中，就算是昴也有可能會被殺掉。

不覺得這個想法有錯，因爲現在的蕾姆看起來已經脫離常軌。

狂亂的蕾姆，以及被現狀吞沒的昴。

然而，魔獸們也不是坐等死亡。

從最初的衝擊回過神後，魔獸們也開始改變包圍網，伺機找出蕾姆的空隙。儘管每一擊都能累積屍骸的數量，但爪子尖牙一點一點地劃傷蕾姆的皮膚。

原本就是以寡擊衆的戰鬥。一開始的魔獸羣應該被殲滅了纔對，可是移動中的魔獸數量卻增加了，紅色光點不間斷地紛紛涌上來。

“就算是最強模式，也不可能跟無限涌出的敵人永遠纏鬥……”

狀況的變化眼花繚亂，可是昴他們的不利情況依舊沒有改變。

客觀理解這點的昴，肌膚又感受到魔力高漲的氣息而回過頭。

和混亂的戰場稍微保持距離，幼犬魔獸展開魔方陣，將大氣中的瑪那吸得一乾二淨，歪曲世界的干涉又要再度被釋放。

感受到魔力漩渦的蕾姆反射性地擡頭，爲了應對這個威脅而揮舞鐵球製作空檔，可是……

沒錯過蕾姆動作停下來的那一刻，魔獸羣一起撲向她的背部。

“——呃！”

那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在思考之前，手就伸向了蕾姆的背。

在推力衝擊下屏息的蕾姆，表情因動搖和驚愕而僵硬。

感情回到了喪失理性的瞳孔，殘虐的笑容瓦解，流露出女孩子的表情。

——啊啊，原來她也會有這種表情呢，意識的角落這麼想著。

“——嘎啊啊啊啊！！”

宛如驚鴻初現，突兀地閃過來，緊接著——昴推開蕾姆的手，手腕的部位被撲上來的狼嘴咬碎。

咔咔！

骨頭裂開的聲音清晰無比。

菜月昴發出慘叫，右腳、左側腹、背部同時有插上尖牙的觸感，視野染成一片血紅，幾乎難以視物。

劇痛，痛到根本不覺得是痛，腳踩支離破碎，肚子的肉被扯開，鮮血和內臓流出、掉落。太可惜了，原本都是我的血肉。

“昴——！！”

聽見宛如哀嚎的聲音。

即使想要擡頭望向聲音來源，身體也已經無法自由活動，整個人失去了平衡。一隻腳踝碎裂，另一隻也被扯掉一半，這樣的傷勢還真是剛好。身軀就這樣朝地面倒去，眼前是裸露利牙的口腔。利牙迫近咽喉，但卻在面前被鐵球和地面夾擊打爛。鮮血四濺，那說不定是自己的血。

意識要飛走了，消失的時候，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性命逐漸損落，連自己都覺得做了蠢事，根本喪失了生命重來一遍的意義，過於拘泥反而本末倒置。

疼痛、苦悶逐漸遠去，看不見、聽不到，生命不斷削減。

生命從開了個洞的側腹部，像沙漏的沙一樣逐漸滑落。

消失、結束，所有的一切——包括我。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啊——！”

耳邊是泫然欲泣的聲音。

哭喊的聲音。

菜月昴意識模糊。

我——

“牀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