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謠拍了拍自己青衫黃衣上的灰,就朝那個大塊頭走去,卻又在一丈開外的地方,忽然盤膝而坐。粉嫩的臉上和祥又靜謐,額前幾絲飛舞的青絲已被香汗黏在臉上,雖有狼狽卻也掩飾不了依謠滿臉興奮的神色。
“大仙,可一直住在瑤池?”依謠有意試探著,見山壁仙人依舊不理不睬,便會心一笑,接著說了下去:“其實我來這里,是為了確定我的大哥是否已經死在里面了。我是家里面最小的妹妹,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大哥驍勇善戰,所向披靡,可是卻和我父王一樣,對我不冷不熱,總是扳著一張苦瓜臉。行差踏錯一步,就是嚴厲的懲罰。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怕,我不甘心就這樣永遠被困在一個角落里面,做一只沒有見識的井底之蛙。就算明知后果嚴重,我還是會義無反顧的去做。
“當時,大哥就說我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引起父王的注意。我不承認!打死都不承認!我哪里是為了一個不關心我的人,而去犯險。根本就是我喜歡,我愛冒險!可是,每當大哥訓斥完后,負手離去時,我就忍不住想哭,想沖著他的背影罵他們!既然明明知道我為何而做,又為何還是不肯對我笑一笑,哪怕看我一眼都行啊!”說著說著,依謠就覺得鼻子酸楚。
“記憶中最深的一件事,就是我的布娃娃掉進了湖面上的冰窟窿里面。那是母后親手一針一線為我縫制的,對我而言,猶如珍寶。可是當時我一個人孤立無援地趴在冰面上,撕心裂肺地呼喚,尋求幫助。四下根本無人。我就只得小心翼翼伸著手,在冰冷刺骨的湖水里面漫無目的地打撈著,小小的胳膊,小小的年紀,根本就堅持不了多久。
“沒過一會兒,我就看見大哥站在我對面。他正一步一步朝我走來,我高興慘了,終于有人來幫我了!我哈著手,蹦蹦跳跳地等大哥過來。可沒想到的是,他卻忽然間一揚手,就有一個東西從我背后把我撞進了水里!我不會游泳,只能手腳并用地掙扎著,卻聽見他干癟癟地說著,只有這樣才能撈起我的布娃娃。我沒有支撐多久,就迷迷茫茫地往水底沉去。那些冰冷的水穿過我的身體,我的眼耳口鼻,可是我凍得早已麻木。我慢慢合上眼,手一揮,剛好抱住了布娃娃,我還記得當時我就在想,這樣死去也不錯……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我的床榻之上。意識還有些朦朧,卻還能聽見大哥的聲音。他在和母后爭吵,怪母后對我的寵溺。我當時很興奮地看著大哥被訓斥,誰讓他親手推自己的妹妹下去!
“就像盤古對你一樣,難道不是嗎?”依謠終于引出了這個問題,就算這個大塊頭再如何掩飾,臉上那一抹心酸已經被依謠緊緊地捕捉到了。
“大仙應該是盤古的后人吧?”依謠笑了笑,又指著石斧說道:“這是盤古斧?聽聞它力大無窮,能使得動的,唯有開天辟地的盤古,和他唯一的徒弟石壁。大仙就是石壁吧?”
山壁仙人忍不住的眉頭輕皺,天曉得幾千年了,盤古走后再無人喚他做石壁。
“小時候母后給我講過盤古的故事。我覺得他很像我的大哥,脾氣又臭又硬!對你根本就不好!不是讓你上刀山,就是讓你下火海的,你怎能忍受他那么多年呢?要是我,早就拋下他不顧溜走了!”依謠邊說邊還揮著拳頭,“像他們這種人,怎能流芳百世?受世人敬仰?要我說,就應該讓他們死無全尸,挫骨揚灰!而且,還不能讓他們輕易的死去……死之前還要……”
他奶奶的!居然敢咒罵大仙的師父!還要他老人家死前受那么多罪!氣死俺也!這丫頭片子是活的不耐煩了吧!山壁仙人咬著牙,狂挑著眉梢。
依謠滿意地收集著山壁仙人的一顰一蹙,定要他心痛為止!
“你也是過來人,你倒是評評理啊!你看他們肆意欺負我們,連親妹妹都不放過,是不是應該掘他墳塋,然后痛快的尸鞭一頓……”
“夠啦!你這個!他奶奶的!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山壁仙人猛地睜開了雙眼,連珠帶炮地沖著依謠吼著,“你大哥他那樣做,是在教你!他要教會你這個不可一世的丫頭,要收獲就要付出,不親自下水,布娃娃是不會自己回來的!他更是在教你這個丫頭,凡事依靠他人有啥用,別人都自身難保,誰還會來管你!他在教這個丫頭,成長、堅強,不是和父母斗嘴,更是一種對自我的承擔和責任!
“他奶奶的!你大哥對你那么好,你還要他挫骨揚灰!我告訴你丫頭,師父當年確實像你大哥那般,我也恨過!我現在只覺得自己很沒用,師父當年的一番心思,過了一千多年我才明白。那些年來對他的咒罵,光是想想,我自己都覺得很難過,很愧疚……
“他們只是換了一種常人不太能接受的方式來關愛你,呵護你。要我們過很久之后,才能回味出他們的味道來。只是,往往這個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們都已經離開我們了……甚至沒給我們時間去挽留,去改正,去彌補自己的過錯與誤會!他奶奶的,他們就走了……”山壁仙人蹲下身來,抽了抽鼻子,聲音夸張的響亮。
“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們是多么心存感激和懊悔,他們記得的,只有我們的詛咒和怨憤,是我們逼走他們的!是我們讓他們那顆心涼的!”
“大、大仙……”依謠躡手躡腳地站在山壁仙人身旁,輕輕拍了一拍。
“你咋就那么不理解你大哥呢?多好的兄長啊……讓我想起師父啊!”山壁仙人越說越激動,依謠根本控制不了這種場面。原本只是刺激他,哪曉得這個大塊頭外強中干,虛有其表,內心如此脆弱!
“別、別難過了。我還要急著去救我大哥呢!我還要告訴大哥,我終于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了。我要去彌補!如若你一直哭個不停,我怎么去向我大哥說清楚啊!”依謠嘟著嘴,一臉委屈。
山壁仙人立馬抬起頭來,眼淚鼻涕地望著依謠。
“現在,你是不是覺得這里痛?”依謠指著山壁仙人的心說。
山壁仙人咬著嘴唇,點了一點頭。
“那,我是不是通過了?”依謠滿臉堆笑著問道。
山壁仙人愣了一愣,癱坐在地上,卻讓出了一條小路給依謠。依謠眉開眼笑地邊跑邊說:“謝謝你啊,大仙!”
完全聽不到身后的啜泣聲時,依謠才停了下來,趴在一旁喘著氣,口中還喃喃著:“妹妹,說、說他們吃軟不吃硬,這、這也太吃軟了吧……”
“你很幸運。不過,你的運氣到此為止了。”一個清遠淡雅的男聲在依謠周旁響起,伴著聲音的,還有一陣陣悠揚起伏,如夢似幻的琴音。一番宮商角徵羽后,灰衫黑衣的男子手托瑤琴,衣裾翩翩,從遠處走來。羸弱瘦削的身架,骨節嶙嶙的十指,透露著常年撫琴的滄桑。
“在下琴音。愿意為姑娘撫上一曲,不知可否有幸?”
依謠怔怔地望著琴音,瞳孔渙散,忽然間才清醒過來。怎么回事?他的琴音具有攝心取魄的功能?差點就在琴音中迷失了,不行,已經第三關了,怎能說倒就倒!
“多謝琴音公子的錯愛。既如此,我們倒不如直接闖關的好!”
“原本以為你是個明白人,竟也是糊涂之人。”琴音埋首擦拭著琴頭,冷冽地說著,“留于此,聽這般罕見的曲音,伴你日日夜夜,竟不必你闖關強?”
“只因我心中有所記掛。”
“那正是你的缺點……”琴音幽幽地抬起頭,雙眸似狐貍一般狡猾,“我的琴弦一旦被撩動,你畏懼的,你歡喜的,都將成為你的致命傷。你還愿意?”
“非闖不可!”
“嘖嘖。可惜了這如花似玉的臉龐啊!”話雖如此,依謠在琴音眼中讀出的,明顯出詭計得逞一般的滿意。
“琴音公子!”
“選一個吧!”
琴音隨手一揮,依謠四周就橫空出現了五把琴。有的琴身色彩艷麗,有的樸實典雅。依謠隨手選擇了眼前這把普普通通,斷紋卻是渾然天成的瑤琴。卻聞琴音撲哧一笑道:“姑娘原是不懂琴之人啊?你的左邊是伏羲琴,右手是神農琴,皆是大荒寶物。你若選二者之一,尚能與我匹敵。你倒是偏偏選了,里面最不中用的人族造的桐木琴!哎,令人大失所望……”
依謠立馬緊緊抱住自己懷中的琴,慷慨激昂地說:“大荒神器如何,人族常物又如何?誰說的,神器定要更厲害?關鍵還是撫琴之人!琴藝高超的,就算你給他一根弦他都能奏出世間獨一無二的音樂來!”
“那我只能說,你兩樣都輸了。琴和彈琴之人!”
“你想怎么個比法?”
“若你琴音能繞我心智,斷我音律,你就贏。”依謠頓了頓,暗自思索著剛才那一小段就足以讓她忘乎所以,魂魄出竅一般,這種比法根本就是以強凌弱。自己何來擾其心智之力?
“不公平!”
“不公平?那如何你才覺得公平?”
“三關都是你們出題,我來解題。總得換換了吧?我出題,你來做!”
“你覺得這樣就能難住我嗎?黃毛丫頭。”琴音輕蔑著笑道,“說吧!”
“三首曲子,你得說出是哪三位琴師的曲風。一個錯,全輸。”
“哼……就三首?三百首你也難不住我!”
依謠一掌托琴,將它拋向空中。裙裾飛揚,青絲靈動,依謠轉身盤膝而坐,瑤琴不偏不倚正落她腿上。她輕輕闔上雙眼,右手勾,左手猱。音正淳厚,大音希聲,清微而淡遠。令人遐想,明月初升,皎如玉盤的天幕下,山岳連綿,環抱著一片遼闊大江。一葉扁舟徐徐而過,周圍碧波蕩漾,驚起一圈漣漪。一眼望去,兩岸壁高千刃,秀氣旖旎。
忽然間,弦起音高,浪打船槳。狂風四起,吹散如鉤新月。兩岸高山,呼嘯而過,扁舟順勢已下萬重山。滔滔綠波,割碎了江中倒影,震蕩了孤帆遠影。激昂旋轉,霎時又水靜音平。江風蕩蕩,林木簌簌,月兒悄悄。一切皆是過客……
“想不到你小小年紀,竟也把他的曲子模仿的惟妙惟肖。”
“想必也沒難住琴音公子。”
“少昊的《月獨舟》。”
依謠莞爾一笑,又將雙手輕輕放在弦上,一陣思量后,樂音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