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高爾夫臺球保齡球,乃西歐三大紳士運動,那么在我個人見解里,下象棋劃拳打麻將,可以稱得上是東亞三大智能競技,實非撞大運就能玩好的游戲。棋品、酒品、牌品,足以參破人品,然也。將相老謀深算,君子舉棋無悔,換子兒偷步下等人也;酒棍察言觀色,假醉裝瘋都是翅膀那類心懷鬼胎者干得出來的事兒;而打麻將最像人生,每個人面對的都是那么百余張牌,卻能做各種排列,結局變幻莫測。
我們幾個打麻將,翅膀十局九勝,感覺什么牌到他手里折騰幾番就有和的意思,他會縱觀全局審時度勢,奸詐渾滑,自己牌不好幾下就能喂出個小和來洗牌開始下一局。楊毅是點子邪旺,三分手把七分運么,打丟張了還能抓回來,孩子也比較鬼的溜,莊閑輕易不點炮,輸的時候少。時蕾打牌頭不抬眼不睜,有吃就吃,碰牌基本上過三悠才看見,座手對子碰不出來,好不容易聽牌,打眼一看夾掛在別人門前杠死的,小學生的書包,本少輸多。季風是個破馬張飛戶,可倒有個麻溜勁兒,打一張牌抓一下后腦勺,打對的時候不多,他一上聽三家都能猜出來他要啥,只能靠自摸,最后沒和上一準要埋怨點炮的幾句,是干輸省常送縣散財公社總扔大隊的付賬房,人送外號一次一郎。于一不打麻將,勉強認個條餅萬兒,倒是跟我老姑夫在棋盤上捉殺誰也不讓誰。我對打麻將的興趣也就一般,只愿意看打牌人的臉色,牌場上東南西北四位莊家,各自動著不同心思上演貪嗔癡怒,眾生百態,比看情景喜劇還搞笑。
小胖子與夫人打牌意見不合被取消觀戰身份,悻悻地開了電視,正趕上NBA比賽,預備爸爸分神看一眼問:“誰打誰?”小胖答道:“馬刺,你別看了。”他抱歉地表示已經看過了,小胖說:“得~~馬刺又輸了。”錢程頤指預備爸爸向我解釋:“這廝超喜歡看馬刺比賽,但只要他看,馬刺必輸,我們都跟叫馬賽克。”恕我愚昧啊,概念里它只是一種建筑裝飾磚。
預備媽媽慢悠悠走到小胖身邊坐下,佯怒推他的大頭:“不許當我兒子面侮辱他爸。”
“程程說的你干嘛沖我來?”小胖不服。
“還不是你叫出來的。那你是什么?小牛克?”
小胖拱手作揖:“不才歐陽克。”
預備媽媽姓區名洋,小胖子也真是克到了點子上,我低頭一笑,小聲對他夫人說:“冬雯姐,那你就叫歐陽兢了。”她沒反應過來,我在她面前寫字,她笑得很有穿透力:“沒錯沒錯,歐陽克克。”兩個克字不同重音,其它幾個正被我這小小的冷笑話凍住,聞言方才緩開,只有錢程歪著脖子費解地盯著我寫字的手指,追問著什么意思。謝冬雯撿了剛下的牌在門前放倒,說道:“你這孩兒本來語文就學得不好,還跑去外國人開的店,再干兩年甭說漢字兒,我看你中國話都不會說了。”
“說的是,”馬賽克打蛇隨棍上,“到時候回家了,眼看三十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
錢程打出二條,嘴里念著:“北風。”婁保安伸手抓牌,看一看地上的牌,罵一句撿回來。錢程故作訝然,“北風也吃。”
區洋正開了冰箱翻翻看看,聽著麻桌上對話也插了一句:“對了程程,我前兒看見你姐了。”
“唔。胖了嗎?”
“甭逗貧。她跟我叨嘮你來著,你有空打麻將也回家去吃頓飯,拿你沒招沒轍的。保安你們家沒有果汁啊?”
“我一大老爺們喝什么果汁。”
“我要喝。”錢程很不爭氣地喊。
“你也懷孕啦?”
“胡蘿卜汁兒。”
“可樂吧,冷藏層有。”
錢程搏浪著腦袋害了藥似的,生怕區洋將就了。“區姐不喝啊,生出來小孩兒黑。”
“哎有道理啊,你看非洲人就吃可可吃多了哈哈……”
“胖兒下樓去買。”
“沒人跟你們瞎鬧,看球呢~~”
“你偶像失誤得分助功三雙兒,馬刺輸了甭看了,去給我老婆買果汁兒。”
“自己買去,家家上場。”
我站起來攏了攏頭發,瞧他們一個賴勝一個的模樣跟群孩子也沒什么區別。“我去買吧。”
錢程從保安面前的錢堆兒里拿出兩張大票塞給我,吩咐道:“要什么自己買。”
婁保安眉毛揚得老高:“你倒大方。”
拎了孕婦和錢程的果汁回來,某只苦哈哈上貢的一幕首先映入眼簾。我把過涼的橙汁放到暖氣上囑咐區洋過會兒再喝,轉身去查看戰情:“戰果如何啊?”
“跟搶錢一樣。”錢程氣呼呼看著大贏家的入賬,很是后悔剛才沒借機多拿幾張。
不用看也知個□□分了,我其實也就是假意表現對他有所期待的樣子哄這輸了錢的樂呵。
“我也沒贏。”謝冬雯拍拍翻她錢的手,“婁保安穿了西裝是律師,上了麻壇整個兒一鐵血悍匪。”
馬賽克縮回手搖頭直嘆:“不堪盤點啊。當然都沒程程慘,瞄著都沒你點的準,家家快過來壓住你們家那點老本兒吧。”
“都是你媳婦兒非要喝果汁兒把家家支下去了。”錢程喝著胡蘿卜汁還能把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實為我等唾棄。
婁保安桌上紙幣厚厚,打著官腔:“承讓承讓。”莊家自摸一色三同順兩杠上開花,難怪激起民憤。
錢程牌打得應當算不錯,中規中矩的吃著上家,看著下家,碰著對家,和著自家,就是有點低頭拉車的小毛病。胡吃亂差剩下將牌和六七九萬各一張,打出報聽,看看地上牌,收手要摘六萬,我伸著食指從他肘邊擦過,推倒九萬,被謝冬雯吃去,回手放出張五萬來,錢程和牌,眉開眼笑地:“神~”
“有坎不看,寧愿少一番。”炮手哎呀一聲,又敲出另一張五萬,“我一對呢。”
“那你還打出來?”馬賽克舉著三張牌給她看,“我一刻八萬,你不打他且等著和吧。”
婁保安看著謝冬雯門前的絕張八萬,咦聲訝道:“家家透視眼?”
我可沒那流氓功能,上把莊家開花杠是八萬,忙著收錢最后一個洗牌,草草之下恐難洗散,碼在一起切牌時至少落對,基本下不來的,果然在馬賽克那抱了窩,看坎就死聽了。
幾個人聽了只笑,謝冬雯說:“我早看出這丫頭心思細,打起麻將來也占便宜。”
“呵呵。”婁保安笑著摸了根煙出來,“你不在程程被我們刮得血人兒一樣。”
錢程挑眉給了他一個涇渭分明的白眼。
“要放毒陽臺去。”馬賽克敲著桌子提醒。
“對啊。”婁保安忽地一笑,看了看錢程,“不能熏著我干兒子,是吧?家家替我賣手腕兒。”
錢程說:“干爹,晚上我想吃鮑魚公主。”
鮑魚沒吃,吃的是鮑汁火鍋,也是相當高貴的地盤,主要是貴,還加收15%服務費,錢程是成心宰人。我沒吃出來貴在哪,那些涮品的賣相倒很好,綠晶晶的黃燦燦的,但火鍋是種神奇的東西,涮進去拿出來沾了調味汁都一個味兒,說實話我是愛吃芝麻醬,打著火鍋的旗號罷了。搓了一下午麻將紛紛吵著腰疼,還有個諸事須小心的孕婦在,飯局早早撤了。
錢程打車送我到家也跟了下來,陪我過天橋,卻在天橋停下了吹吹風。
三月天還短得很,早早已掛起滿天碎星,忽明忽暗地猛拋媚眼,煞是熱鬧。星光下的城市也很喧鬧,操著各種口音的無照小販經營著夜市的一派繁容,擺攤兒的,聊天兒的,溜彎兒的,絡繹熙攘。我們小區落在幾所高校之中,大量流動人口帶來豐厚利潤,是市容整改的力抓區域。以前上學時季風他們寢幾個人嘴饞了就跟這兒耗著,經常有城管來抄攤兒,小販兒一見城管來了推車就跑,啥也顧不上,季風和黑群他們就在后邊兒往下順香蕉、葡萄、哈蜜瓜……漸漸還掐準點兒了,每周二五六這三天下午四點多鐘,后來那些小販都認識他們了,但是也沒轍,這伙人長得又高又膀,個個兒都是明搶相。
這是一個麻煩,我指身邊悶不出聲的錢程,他頂著未暖春寒站在天橋上看風景,也不說話也不走,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今兒挺冷的。”我求救地提示,他再不說點什么我可真得回去了。
錢程說:“我想跟你求婚。”
“不同意。”
“……”
門被推開,進來的是歐娜,她在門口愣了下神兒。人高馬大的錢程窩在沙發一角睡得正香。她放輕了腳步走進來。“醉啦?”
我點點頭,把拖布拎進衛生間。“他喝酒逞強。”
“吐了?”
“啊?不是,冰箱里有半個西瓜,我拿出來沒等吃呢掉地上摔稀碎。”
“拙丫頭~~”她罵,“那塊瓜三十多塊錢。”
原來是她買的,我還琢磨季風嘴里怎么剩下食兒了。“你哪兒野去了現在才回?”
“貌似你沒比我早回來幾刻。”
“兩刻。”反正她不說我也知道,打著呵欠去睡了。
“喂喂,他就睡這里?”
“要不往哪擱?”
“讓他去你房間睡嘛……你跟我睡,反正燕兒這個時間沒回來差不多也就在1163住下了。”
錢程好像做著什么夢,嘴里直嘟囔。
我也沒聽清出究竟,正要把人叫醒。歐娜伸手阻止,湊近了側過頭,過一會兒問:“他這是說什么呢?”
先生自己回答了:“數□□。”把我們倆嚇一跳,多方試探,此人還在睡夢中。
人家對著話都能安穩入睡,與他一墻之隔的我和歐娜卻雙雙輾轉反側,涼氣滲進被子,我把四肢蜷了又蜷。
“冷嗎?”對床問我。
“嗯。”張嘴出了熱氣更是直打冷顫。
“過來睡。”
我把被子蓋在她被子上,然后鉆進被窩里,身體被重重地壓著,仿佛就暖了。北京這個季節最是難熬,供暖停了,偏氣溫還不夠高,夜里一醒來就冷得半天睡不著。住宿舍的時候女生們常常兩人跑到一張床上抱著熱袋相互取暖,說的話也就不覺體己起來,流行,詩詞,衣服,哲學,音樂,電影,喜歡的男孩子。歐娜的熱水袋塞過來,我嘿嘿一笑:“真有學生的感覺啊。”
她悶聲笑笑:“七老八十了一樣。”
“嗯,”我把被子拉至下巴以下,“給你講個笑話。”
她聲音戒備。“不要,已經很冷了。”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你還是學生吧?另一個女人說她:你才學生呢你們全家都是學生!”
歐娜□□一聲:“好個凍人心脾的笑話。”
“學生有什么不好?”我不忿,“再過兩年我說自己是學生人都得有人過來啪啪給我兩耳光:共產主義都是因為你們這些撒謊撂屁兒的才建立不起來。”
“有些話拿到不同場合來說肯定有不同的褒貶,端看你怎么理解,簡單說,唐宗宋祖所遜風騷和勾欄花娘賣弄的‘風騷”,一樣嗎?”
沒枉是做學問的,屁大點事也給升到一定高度拿去闡述。“腐儒酸丁學究氣。”
“說得跟道菜一樣。”她捏我鼻子,“還沒問你呢,工作怎么回事?每天閑閑的脾氣反倒大了。”
我夾著嗓子唱小調:“真真是姐姐的一雙眼,寒刀子似的什么都瞞不住您。”我的耐心正與上班天數成反例速降,有耗盡的跡象,“新來一主編,特階級化,不把人當人看,連我這種脾氣都受不了,不信還有人肯聽他指揮。”
“棄之。”
“實難消吾等心頭之恨。”
“啖之。”
“牙磣。”
她哭笑不得:“這天底下就找得出你這種人,任著性子還不開心。”
“天底下還找得出你這種人呢,一個人偷著開心,怕別人搶了不成?”
“你倒是豪放,男人帶回家里了。”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哦,不像有些人玩到后半夜回來見到活人嚇得小臉兒煞白。”
“真是有一個臉白的,生怕回來的是那一對看到你的不檢點吧?”
“金銀花~”
她臉一凜,友好地問:“你想自己有尊嚴地滾下去還是我踢你下去?”
互相了解的兩個人,斗起嘴來最是互攻軟肋,看自己的每一句話都能讓對方面部肌肉痙攣,有趣得緊。我們兩個針鋒僵持,最后一起笑出來。我說:“他居然跟我求婚。”
靜靜的夜里,歐娜的抽氣聲很明顯,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很快又松開了。“你說錢程啊。”
“廢話。”她竟敢以為是季風!
她長長嘆氣:“其實你可以考慮的。”
“嗯?現在不行。”一件事結束了才能做下一件事,而現在我放不開季風。人心不是房門,隨便開關,已經打開的,說不定再也關不上。
“你這是自虐。”歐娜似不忍再看我,平躺下來,窗外淡淡的光照在她臉上,細細的丹鳳眼里波光蕩漾。
我的手從被子里抽出來,她沒有躲,指尖碰到她的睫毛沾了冰涼的淚。“我的博士感情越來越豐富了。”
“是碩士。”她擦去眼淚,“終于有人肯要你了。”
“好尷尬~~~”我假哭。
“丫頭你不要死心眼,年紀也不小了,你啊,你在玩什么呢?別傻了家,不是所有亞歷都能遇到一個勇敢的芳芳。”
“季風不是芳芳。”
“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感情嗎?”
“你信這個?”
“我只相信,像錢程那樣的男人,肯這么早結婚,他一定是愛慘你了。”
“冷~~”我縮縮肩。
“沒有女人會像你,只想愛人不想被愛。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珍惜眼前的幸福?”
醍醐灌頂,我重重點頭,熱切地望著她:“歐娜啊,我會珍惜你的。”
她念一板唱一板,推開了我的臉。“罷罷罷,孺子不可教,余苦心化流水矣。”
“喂~~”我挽著這個比我媽還操心我婚事的人,說點她熱衷的話題,“尹紅一打算什么時候娶你?”
她裝死,長發輕瀉枕上,折返幽藍夜色,我跟她干耗。
繁星閃閃如銀,偷聽兩個女人的心事。她不知哪來的一股奇特耐力,愣是只喘氣兒不吭聲,就在我以為她睡著的時候,恬謐的小屋里響起細不可聞的嘆息。
“家家,”歐娜背對著我說,“他是有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