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娜掩嘴笑:“警察姐姐還挺嗲的。給了她什么希望???怎樣?男的都這樣, 洗刷干凈來見你,其實人人都是一身泡沫。很欣慰你終于學會理性對待了?!?
我虛心受教,心虛逃避:“呃……我上樓畫畫。”
不能讓歐娜知道, 我并非對泡沫不敏感, 而是沒有理性地認為林園竹不算是泡沫……
保安舉辦的第二次集體活動因天公搗亂再次泡湯, 橙子一外地客戶來京參展, 沙大來電話讓他沒事兒去給人捧個場。他一般不出外景不領我去他工作環境, 我在家準備周一例會用的資料。下午時候雨勢稍歇,開了窗一股涼嗖嗖空氣打外頭撲進來,毛孔驟縮再慢慢適應了張開, 北京大雨之后我總能聞到一種像海邊兒似的腥氣。拿了件外套想出去轉轉,路過歐娜房間喊她出去透氣, 她正在電腦前捅鼓那個屢裝屢敗的打印機沒空理我。我說趕明兒讓季風過來幫你弄, 她愈加不耐地揮手趕我走。
人說早上落雨一天晴, 這雨卻是瀝瀝啦啦下了大半天,昨晚還是好大一輪滿月當空, 一點都沒有要下雨的樣。
老爺子生日就是八月節的頭幾天,團圓也都趕在了那天,所以昨天的中秋節只幾個晚輩聚著陪大家長一起吃了頓午飯。廚師自己烤的月餅,哪吒很愛吃,還叫人打包帶回去給歐娜。老爺子和他外孫體質相似, 一杯桂花酒下肚就有點飄, 又談起他參軍打仗的當年:一人坐陣指揮陸軍第七十九軍……
橙子順嘴就接:“九十七師287團3營17連, 當時全連只有一個重機槍班……”
被老爺子狠啐:“我怎么能就指揮一個連!我入伍第三年春天就破格直升副團, 再幾場戰役下來就摘了少校晉將?!?
橙子摸摸鼻梁掩住嘴型:“哦, 今兒講的是這段兒?!?
哪吒驚道:“真的嗎,太爺爺?你不要欺負人不懂, 那起碼要四年喲~”
“太爺爺會誑你不成?那時景兒可不像現在,論的是戰功,不論年限,能打勝仗才是硬道理。這個……呃,你姥爺是一名戰將,像你小婁爺爺,那是筆桿子出身。還有繼征啊,沈繼征,”他看看外孫女,“秦堃你知道你爸軍銜怎么長這么快?軍區司令員的副官……”
聲如洪鐘講了一回解放軍輝煌的斷代史,充分契合了國慶和中秋的節日氣氛,最終敵不過酒勁,被董哥扶進臥室去休息了。進屋之前忽地回頭看外孫子嘆口氣,道:“你就是性子最像文秀?!?
滿桌子人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哪吒轉著大眼睛瞅了半天,選擇了可能唯一不知情的我問道:“那是說舅婆?” 秦堃輕輕搖頭:“老爺子真是有點醉了?!彼挛缫毓咎幚硇┦虑?,沒多耽擱趕回去了。鬼貝勒尚未痊愈,讓橙子向沙大班長請假,領哪吒回延慶小院打麻將。
橙子悠哉哉牽我的手出門,離同學會時間還早,我圈攏他焗頭發,其實就是想讓他干不了別的給我講故事。那吉良來之后與老爺子的對話就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領域,一些事半知不解的壓在心上癢癢得很。我在S市住過名聲赫赫的第一酒店“秦川樓”,這個“秦”可是秦府門檐燈籠上的秦,“川”字是不是老爺子不時提起的大川?
我的推理絕對比橙子對電視劇情的猜測靠譜,川是那川,那吉良的父親,秦老爺子的養子,秦川樓是他離開北京到S市所創下的產業,冠上秦字不用說也是念恩所舉。老爺子非常器重這個沒有血緣的兒子,養教撫育、鋪仕途,甚至打算把獨生女兒的終身都托付給他。但一雙子女以兄妹相處那么久根本就只有手足之情,如果兩人都是舊時代男女聽慣了父母命也罷,偏橙子的母親受西式教育,骨子里又承襲著秦司令的叛逆不羈,對這種安排幾乎是嗤之以鼻的,完全沒往心里去?!拔覌屧诒贝竽顣鴷r候認識了我爸,出去校外約會怕我姥爺發現都是川舅給打掩護,一來二去川舅和我大姑也熟悉了。我姥爺知道這些就火了,我媽脾氣又急,爺兒倆成天干仗,川舅也難做,后來就聽我姥爺安排帶我姑和我爸去了S市。我媽那時候才19,我爸比她還小一歲,我川舅也是想著等他們都畢業自己能拿主意了再提以后的事。結果他們前腳走后腳姥爺就把我媽嫁給沈叔叔了,就是我姐她爸。等到幾年我爸再回北京想帶我媽走,我姐都已經好幾歲了,連她也帶走覺得更對不起沈叔叔,不帶她,我媽又舍不得,就一直拖著。到底被我姥爺發現了,實在是拖不下去這才走了。可你知道他們拖了多長時間?我都一生日多滿地跑了,這她可舍得走。”
他講故事還是說明文那么平鋪直敘,稍加點兒感情也是那種不急不緩的語調,難怪干不了導演轉學攝影,還是靜態的?!澳巧蚴迨宀恢滥銒屇惆值氖聠??”
“他跟我媽結婚的時候肯定不知道,只知道川舅因為一個女人被我姥爺趕出家門。我媽以前出去見我爸怕有人跟我姥爺打報告處處小心,再說那年代談戀愛也不像現在這么張揚。倒是我爸返回北京那年,我媽見了他之后就跟沈叔叔攤牌了,這其間又出了很多事,我媽和我爸只知道自己快活,沈叔叔為了成全他們偷著去辦離婚,區政府有我姥爺熟人,轉身電話就過來了。然后我姥爺就罵他……什么難聽罵什么,沈叔叔也很少說話,頂撞我姥爺更是從來沒有。在家里就一個人待在書房,他后來肺癌去世的時候我也剛記事兒,對他的所有印象就是靠在書架前面看著窗外一直抽煙一直抽煙。我們家這些事亂得找不著頭,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講,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我爸我媽從來不說,我基本上都是大姑在世的時候聽她說的,她說一說就掉眼淚兒,我也不愿意看她難受就不再多問了。”
“沈叔叔對你好嗎橙子?”
“嗯。他人特好,就是沒遇著好人。”
“你因為他記恨你姥爺?”或者記恨自己父母?
他在蒸汽帽下扯開嘴角一笑:“我干嘛恨他?我誰也不恨?!?
橙子說我誰也不恨,聽著像是負氣的話,可他的表情愣是比雨后空氣更純凈,就像在告訴別人我29歲。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恨,他和老爺子那種相處方式怎么能叫恨?只能叫性格沖突八字不合,像季風和楊毅一樣,胎帶的仇,生下來就是與對方戰斗的,沒有理由。
他們倆倆相碰,總讓我想起百科書上看到的一種動物:蟋蟀——喜鳴好斗,有互相殘殺現象。
自行車道上蓄滿了水,有小孩兒光腳在水洼里跑。季風小時候就喜歡在水泡里趟著走,越有人在旁邊越能啪嘰,終于有一次啪嘰出來了個破酒瓶子,扎得他半個月道兒都走不利索,賤毛病好算是改了,還連帶地對身邊小朋友起了勸阻作用。
很壞心眼兒地希望這群小孩里也有踢受了傷的,踢出什么碎玻璃啊,改錐兒啊,菜刀啊……用自己的鮮血感化他人嘛,這地府判官都會拿筆記上的。
“哎呀!”有驚叫,不是我咒的,迅速走開,不想再看十幾年前的一幕重演,卻聽得身后爆起歡呼。人有人命,鬼有鬼運,一群小鬼竟然從水里飛腳踹出一枚五毛硬幣。
秋高氣爽心事散得差不多,我轉進路邊點心鋪子挑了四塊小月餅。
秦家大宅門的門房后邊有棵海棠樹,據說這種果子如果沒人摘可以一冬不掉,紅艷艷壓彎了枝,煞是好看。老爺子正站在石子路盡頭的青石臺階上欣賞總體效果,看了我挺意外:“你還是頭一回自己想著來看我。”
原本我是想去看別人的,到人家樓下才記起那人去練車了,這才沒有目的地轉到了貴府上——這實話可不敢亂說,手里月餅遞上去:“看他們剛烤出來的,可能還熱著,嘗嘗看?!?
“這是什么說道?”老爺子拿出來一塊端詳,“十五的月餅十六吃?!?
“昨兒您說沒有配酒的點心,這桂花餡兒的正好喝桂花釀,反正存得住,留著哪天沒味口了下酒吃?!?
他聞言連連撇嘴:“你還提那酒~”一字胡須跟著動了動,“叫它哄得不該說的也說了?!?
我順他拐棍的指向扶他轉下石路進木亭子里坐下,保姆端來熱茶,倒進杯子,熏騰熱氣襯得小亭四周起了薄薄寒意,我用雙掌貼著白瓷的翻口小杯,湊近鼻子吸茶霧。
“你冷不冷?冷就進屋里。”
我搖搖頭,笑著看杯中淡綠的茶色說:“您可別怨那口不能言的,昨兒那酒要是能張嘴說話還不得跟您抗議,明明是自個兒想說什么卻給她扣上一禍首的名。”
“重孫女兒都上大學了,再過幾年出五福,正兒八經成了歷史,我老頭子不提年輕人也就忘了?!?
“那您是想讓他們忘還是記得???”
“程程是怎么跟你說的?”
“他說沈叔叔是個好人?!?
老爺子頜首:“繼征是好人?!笨窟M藤椅里微微瞇了眼,左手旋搓著那兩粒和田玉珠子,良久方說,“當了壞人的是我?!?
想不到這寒鐵脊梁的人會有一天自己說出來這種話,我一時接不下去。他伸手去取茶杯,茶已半涼,余香略澀,我把自己手里那半杯倒掉,專心地注入壺里的新茶。
他對我往亭子里潑茶的舉動有異議:“那壺里的杯里的還不一樣?”
“茶還是要喝熱的,晾久了沒香味兒。”我吹著自己的熱茶建議,“您那杯涼的也倒了吧,不好喝還端著看什么?”
他橫我一眼:“悶聲悶氣的人兒倒長了顆野膽子,你知道我愛不愛喝涼茶啊就讓倒了。”
“愛喝也要少喝,這是茶涼了不是涼茶,喝了對消化道不好?!?
老爺子笑了笑,當真沒喝這杯茶,卻也沒倒,杯子擱在一邊,以拐棍撐身站了起來?!皡惭绢^是個理論家,茶也懂,石頭也懂。那你過來看看,我這石頭好在哪?”
“不是好,是巧?!边@里說的巧可不是湊巧,而是精巧。曾聽有藏石者說,雨花石的圖案應歸為天趣,有其不可知性,哪怕產在一處的石頭圖案也沒有定式,而這彎彎小徑上的石頭挨挨擠擠,竟然全是煙雨圖案?!斑@要多久才攢得出一條路來?”
“這是早些年大川活著時候差人從S市運來給我的壽禮?!?
“那還不得裝一車廂,稱得上生辰綱了?!?
“稱得上,稱得上?!彼茨切┦^的眼神像看自己子孫一樣溫暖,“以前路過長江,得了塊兒水漾漾的轉子石,開玩笑說以后蓋間宅子拿這石頭鋪路。當時大川在旁邊,這話就記住了,我稀奇的是那兩端的轉子,他還當我偏好綠斑白紋的水霧圖案。你知道遇巧容易覓巧難,天然的石頭不比人造的,百八十顆里挑著重樣的就是造化了,這傻小子竟然真四下淘弄出一條石頭路來給我。叫人哭笑不得,這么多好石頭,真鋪路哪舍得,不鋪又叫我往哪放?!?
“可是你不鋪路枉費他心思了?!?
“現在你不說我們家糟蹋好東西了嗎?”他回頭朝我笑,剛過完八十歲生日的老人家牙齒相當健康,整齊得像是后鑲上去的。
坐了一下午,開頭的舊事沒再提起,倒是破天荒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說起來中坤是老爺子年近半百棄政從商一手建下的產業,正值建業初期生意擴展,也難怪直到錢程出生那么久才發現女兒女婿的婚姻已名存實亡。很多事只需要進行換位思考,就會發現你所氣所恨并無道理。我們因為別人的錯而惱火,可你用自己的想法去考慮別人,這本身就有問題。
換位思考人在做事情前的基本思考。
這么一想,橙子不去記恨誰也不是他天生寬容,也沒什么可崇拜的。
思緒是被老爺子一句話繞到橙子身上的,沒有過渡渲染直直地問我:“你和程程還好吧?”
一說到這兒我腦子里猛地出現林園竹嫵媚的醉姿,泫然低泣著“為什么要給我希望”,而橙子慌亂的臉才是令人心煩的根源。
橙子是那種皮硬心軟的水果。
何況男人都有輕易被感動的劣根性吧,我想問問面前經歷了幾多社會變遷的老將軍,卻看到皺巴巴的一張臉和嚴肅的眼神,算了,這已經是超過性別的生物。
我的遲疑讓老爺子沉下臉:“他胡鬧了?”
“他哪敢~”我有兩大軍區總司令撐腰,不信敗給一個小警察?!懊魈炀蜕习嗔耍业迷琰c回去,改天再過來跟您聊吧?!?
“嗯,明天開始可能更累了?!崩蠣斪右馕渡铋L。
我不安于等消息,問道:“還有什么我要知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