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關村……那不是蓋的,絕對是中華民族好客的縮影,我一人是不太敢過來的。
“買電腦嗎美女?這邊來,要臺式機本兒機啊……”
“美女看看MP3MP4嗎?”
“數(shù)碼相機……”
熱情得嚇人,全沖我來,動口又動手。你看季風就沒人敢招他,一米八幾的大光頭,架一副墨綠漸變太陽眼鏡,委實駭人,不知道以為誰家借高利貸來催債的,而且他那走路風風火火的樣,誰拽他沒留神容易給手腕子別脫了臼。
趕上五一商家促銷,買的擠擠嚓嚓,擴音器公放里震人發(fā)聵的廣告詞,魔音穿腦,加上頭頂一個大太陽,血壓騰地升了好幾十毫米。季風對周邊賣家信息十分了解,跟在自己家找東西似的,先地下一層買光盤,電梯人多,七拐八拐走樓梯。見了東西就問價兒,20塊錢。拉著我走下一家,很有譜地說:“給他18能賣。”真出息了,還知道講價,結果到下家一問:15。當時不會了,裝模作樣地看著花哨的包裝,見我也沒吱聲的意思,只好說:“來一張。”
我多大定力才沒當場笑話他。“這么便宜啊是正版的嗎?”
他無恥地深沉了一會兒:“誰用正版的,山炮。”沒多會兒功夫這個時尚人士回家,光驅里咔咔飛轉的盜版盤狀況層出不窮,寫著免激活卻要激活碼,又是雙系統(tǒng)不兼容……一連裝了七次,我那液晶屏險些粉碎在一只盛怒的鐵拳之下。電腦高手都怎么練出來,盜版事業(yè)的派生品。
光盤買完又去另一家商城買什么轉換器,謹遵兩點之間線段最短的公理,奔著目標大門直線兒前進,漠視其間呼嘯車輛,反正這亂哄哄的地兒也沒什么交通規(guī)則可守,板車兒推貨架往來不絕,地上坐著回收硒鼓舊電腦的,刻章辦證售假發(fā)票的移動個體穿梭游走,假期學生工斜披錦帶發(fā)傳單,還有幾個名牌卡通人偶借宣傳產品之名逮著年輕姑娘就抱,紅綠燈和舉個揚聲喇叭站馬路中間兒的交警都只能管得了機動車。季風抓著我的手避免人群里失散,他一只手能抓住籃球,即使是隨意牽握也能把我手包得溜嚴兒,理應是很有安全感的,可惜他的舉動實在讓人聯(lián)想不到這個詞兒。他帶我跟車搶速度,一溜小跑,趕在車們繽紛而至前穿過馬路,我連連急呼“逾——”不敢慢跟半拍,一雙坡跟皮拖兒數(shù)次欲落,終于平安抵達彼岸。他長腿一邁,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地跨過了護欄,商城大門轉身即是。
護欄并不高,目測八十公分,脫落的白油漆非常難看,市政整改工程應該考慮在內……這就不是給人走的路,不過也算不得是季風獨辟奚徑,從大廣場過來的都是這條行軍路線。正常行人入口也不過十米開外,被人車貨塞滿,水瀉難通,但跨欄運動不適合我這半裙搖曳的淑女,還是沒有選擇余地地打算繞過去。才一轉身,腰間驀地多了一雙手臂,從后邊抱起了我。
我壓住隨裙擺窘然驚叫:“鞋~季風!”他嘻嘻一笑,把我放在護欄那邊,我單腳而立,狼狽地抓緊他的手保持平衡。他彎腰撿了那只尖尖的皮拖遞給我,滿臉淘氣相,我接過鞋就抽他,“不夠你得瑟的。”臉在冒火,不是因為兩人親密的接觸,而是當眾掉了一只鞋。
人們都在笑我,給他們閑的……
“嘿,”隔著護欄季風微微彎腰正視我,“臉紅什么?”
“季風你別找揍!”
“你能打過我啊?”
“我下毒!”
他狂笑狂笑,手指刮著我臉頰:“柿子。”
我崩潰了:“臉那么圓!”
“臺灣小柿子。”
不會打比方就別亂說話惡心人行不行?只感覺五官糾結,季風正捧著我的臉往中間擠——“你干什么!”我心下駭異,抓著他的手往下拉,變形的嘴巴發(fā)出搞笑的聲音。
他松開手,一口白牙閃亮發(fā)光惹人斧鑿。
“不要胡鬧!”我揉著臉緊張地抱怨,“這層皮粘得不結實,你別給弄開膠了嚇著別人。”
“不能,叢家最漂亮。”
“你是不趕早兒出門又忘吃藥了?”
“啊!”他自覺榮幸地承認,輕松跨過來拉著我進了商場,以墨鏡嚇退阻路推銷者數(shù)人。
“你要是精神病也是攻擊型的。”
“那你就是母雞型的。”他歡快地還口,“什么叫公雞型的!”
問官答花,話題無法繼續(xù),只好換另一個:“我為什么覺得你今天特別興奮?”
“你總是對的殿下,你最聰明。”
我假假地傻笑:“季風你快拽著點兒我,我要飄。”
“放心,一直拽著呢,”他稍加大了手勁兒,承諾道,“我不能把你弄丟了。”
人群之中,罩在他無意識造出的保護圈里,我告訴自己要相信這句話的力度。
“這挺有意思啊。”季風停在一個數(shù)碼相機展臺前,摘了眼鏡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種即拍入即輸片的微型打印機。
立即有人迎風而上,托一款寶藍色超薄的相機,熟練地遞上宣傳單:“兩位了解一下,810萬有效象素4倍光學變焦鏡頭高效防抖配合超小型相片打印機即拍即打6寸出片一分鐘解決整套購買還送1個G的內存卡旅途便攜電池……”
季風只顧悶頭看根本沒聽。“這跟拍立得有什么區(qū)別?”
“速度上沒有區(qū)別,但這種象素更高拍攝效果更好……”剛才那套詞兒又叨咕了一遍。
“多長時間能輸出?”
“一分鐘,最快45秒。”促銷小姐耐心極好。
我表示懷疑:“那相紙能干嗎?”錢程洗出的照片都掛可長時間才敢碰。
她對產品充滿信心,以實際行動進行答疑,退后一步鏡頭對準了我和季風:“笑~~”咔!可倒是夠麻溜兒,“看,您只要按下這個按鍵,選擇輸出樣式……”足足兩分鐘相紙才從打印機里拱出來,她有些尷尬地面對周圍的觀看者,“可能是相紙用光了有點卡。”
我很善良地點頭表示理解,季風只顧盯著那張照片,稍干一點兒就跟人要了來,美滋滋地捏著兩角吹氣。“科技讓生活如此簡單。”
“沒照過相兒啊?”那出兒真招人鄙視。
他對著照片說出新發(fā)現(xiàn):“你臉比我小一圈。”
“像你那么大臉完了。”
“比小丫還像海嬸兒。”
“侄女像姑姑正常。”
“女兒都像爸是吧?”
“嗯……不一定,看來自父母的染色體哪條遺傳基因多。”
“整得真專業(yè)。那我像誰?”
“像給那相機代言的。”我指他身后。
他滿心雀躍地回頭看,易拉寶上某電子產品的個性形象,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外星人,腦袋上還帶根細棍,好像天線寶寶金屬版。季風臉呈夜色:“能不能不鬧?我問像我爸媽誰。”
“誰都不像。你長大了,當年江邊逆流而上那只木盆里的事兒該讓你知道了。”說著噗地笑了,想起了好玩的事,“小時候老姑領我和楊毅出門,人都說我是老姑家孩子。楊毅就可害怕了,是真害怕,不是說著玩的。挨揍不說她闖禍說自己是撿來的,給我老姑氣壞了。”
“都你老姑夫教的:‘你是季大搗騰水果時候在果園子撿回來的,一看咱家沒小孩兒就抱咱家來了’,這就記住了,說她是果園子長出來的,她當她人參娃兒哪。”
一路揀著這些陳芝麻爛谷子回味,講起M城的事跟嗑瓜子兒似的上癮,開了頭兒就止不住。季風說話聲音很大,神采飛揚,好多事回憶都不下二十次了,他還是講得很投入,我聽得很認真,時而搭話,相視捧腹。車窗里灌進的風里帶著楊樹毛,滿車廂亂飛,有點擾人,季風一只手在我鼻前輕揮,阻止它們靠近。揮動的節(jié)奏催眠了我,頭轉向窗外的淺碧澄空,陽光歹毒,道路兩側緩緩經(jīng)過的樹木勾勒著不成形的粗糙輪廓,高高佇立的廣告牌子越來越近,上面漂亮的花體字母清晰起來:SMART。背景是我再熟不過的效果圖。
車剛好到站停下,季風注意到我的走神,順著望去:“中坤置業(yè),你們公司啊?”
“嗯,就我上個月插隊做的項目。”
“這么快就蓋起來啦?”
“剛做運營。”
“不是明年開始就不讓興土建了嗎?”
“是不讓做新項目,我們這要起快著呢,估計再晚明年這時候也入住了,本來就是三期產品。全零居小戶型,交通便利,社區(qū)配套成熟。蓋起來內部認購可能有折扣,我要在放號前存夠首期。”
季風些許的詫然:“你要買房?”
“還一輩子租房住啊?”
“那也太快了,才上班不到一年,現(xiàn)在就買扯了點兒吧?西三環(huán)……靠,這得多少錢一坪?”
“肯定下不了一萬,現(xiàn)在還不知道配什么裝修,酒店公寓的話還不得再加個三兩千的。現(xiàn)在房價噌噌漲,咱剛到北京還沒這個價兒呢,明年指不定啥樣,到時候交了首付供不供得起還兩說。不過反正一個人住也不用怎么裝修,有就裝好點,沒有就刮個大白整張床一放,齊活兒。”
“那還不如租呢。”
“當然不一樣,租房再好是別人的,供房是累點起碼住得踏實。”
他仍是不怎么贊成:“女的急著買什么房子啊?找一有房的不就得了。”
“你愿意把房白給別人住啊?”
“自己媳婦兒算什么別人?”
“你就是讓你們家?guī)讉€好姐姐慣的,太大男子主義了。”
“這跟什么主不主義沒關,倆人結婚總不能讓女的買房子吧?”
這還不叫大男子主義?“季風你不用瞧不起女人,三個姐有家的有家有業(yè)的有業(yè),你們家現(xiàn)在就你這男丁最不成材了。”
他撇嘴:“她仨倒是成材,進別人家戶口了。”
好歹還都在祖國大家庭吧?那個投效德意志的呢?怎么不見他用這種語氣評論過?
“瞪我干什么!”
得到是我更兇狠的眼神。
我們倆主要是季風滿載而歸,盜版游戲盤就有小半斤,還有魔神壇斗士,60集壓在一張3.5寸光盤上,順利播放是很大的問題。下車是他家樓下,順便拐進超市拎了大包小包民生品出來,外加一根日光燈管,買滿99塊就能參加抽獎,我們可以抽兩張。我抽到一瓶紅茶,最末等的,預料之中,這是人商家好心,百分之百中獎,要不一準兒就是謝謝參與什么的。季風神叨叨地舉著他的那張對太陽看,嚴肅地問服務臺:“電視叫人抽走了嗎?”一等獎是個三萬多塊的等離子電視,42寸。工作人員笑著搖頭,他說:“抽走了你也不帶告訴我的。叢家我給你抽個電視啊,放你那新房子里。”
“你最好不要。”我看著那電視的包裝盒苦笑,“我那么小的屋子,正中間擺個四十寸大電視,不知道的以為屏風呢。”
我話還沒落他就刮了錫層,失望地換出來一對兒畫滿星星月亮的陶瓷杯子,攢著濃眉斜睨我:“全怨你心不誠。”
“挺好,”我安慰他,“當刷牙缸兒吧。”挑最輕的燈管兒和那一大包衛(wèi)生紙抱起來,先把他的東西送回家,鬧個給陪我買安裝盤,結果他這頓狂購。
“孫悟空。”他對我扛燈管兒的姿勢大加諷刺。
“你們家孫悟空穿裙子?”
“虎皮裙兒嘛。”
“這是虎皮嗎?”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淺色豹紋兒吊帶裙兒,沒力氣再多爭辯。
籃球健將走了幾個小時,活力半點未損,唱著R&B節(jié)奏的敢問路在何方,一步兩階地上了樓,他實在比一般女人都能逛街。我進門就癱在沙發(fā)上揉腳,他落井下石:“叫你臭美。”
“你會不會足底按摩?”
“我媽又不穿高跟鞋。”他把洗發(fā)水沐浴露一類的倒騰進衛(wèi)生間,“洗衣粉也給我拿進來!”
我有氣無力地回他:“不要支使死人。”
他探出一張怪笑的臉,沒頭沒尾地說:“小鍬看你呢。”
被太陽曬得暈乎乎的我,三秒鐘后形象頓失地彈起,發(fā)現(xiàn)原來放在沙發(fā)背上邊的蜥蜴籠子并不在位置上。
“噢——”他起哄,“炸尸嘍——”
“全死啦?”我期待地問。
“活得比你硬實。”
“死了好。”我接收自己答案,重新窩回去,“將來我房子里不放沙發(fā),堆十來個抱枕,累了往上一撲……”想像著被軟軟的棉花包圍的感覺,幸福地瞇起眼,嘴巴彎成一勾月。
季風的腳步近了,我睜開一只眼,看到他剛把于一和老大放回去,反應過度地坐起,他沒來得收回身子,被我撞到下巴,兩人同時唉喲出聲。頭蓋骨比較結實,季風的下頜骨就脆弱了,我還聽到他牙齒相扣,好大一聲響,他跌坐在沙發(fā)上氣疾敗壞地吼:“你怕什么?它們都在籠子里。”
我挪開幾步,看到罪魁和禍首也被這一事故嚇得直眨眼。“你知道我怕還拿回來!”
“再曬一會兒就死了!”他委屈地皺著臉,手背沾了沾舌尖,控訴,“出血了。”
“那就不能等走時候再拿?”我彎腰查看傷情,還真咬著舌頭了~~捏著他下巴左右動了動,“沒掉吧?”他打球時候下巴掉環(huán)兒過。
他沒好氣兒推開我的手,把臉別開了。
咦?我是不是看見某人臉紅了?舌頭上的血擴散了?“嘻嘻,張嘴我看看咬到腮幫子沒?”
他不領情:“你看了能好啊?”
“你不想讓我來你這兒才請了這兩只保家仙吧?”
季風站起來吸著氣緩解疼痛,瞥我一眼,伸手將我滑下來的裙子肩帶扶上來。
動作暖昧得讓我腦子嗡了一下,無法正常思考的還有他此刻上下打量的目光。“走吧,去給我裝機器……”
“你……再穿這衣服的時候別在人眼前彎腰。”
我頓時應也不是,罵也不是,悲哀地想:季風這輩子算是學不會講話含蓄的藝術了。
那雙不含絲毫塵屑的眸子,有琥珀的炫目色澤,在靜默的催化下,釋放出一圈跳躍的小小光子。他欠下身來,試探地吻上我的前額,我下意識向后一躲,絆在沙發(fā)上,他收勢不住地跟著跌下來。兩顆頭分開,季風看著我,眼睛里有兩朵火花,似燃未燃地,但異常明亮。鼻息暖暖地撲在我臉上,軟得像我未來小家那些棉抱枕一樣的唇,溫柔地吻了我,如不安份的蝴蝶,觸碰到又離開,終于重重落下。
同時落下的還有頭頂經(jīng)過碰撞而搖搖欲墜的籠子。叢家家,24歲,在兩個微型恐龍的見證下——
失去了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