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也會想, 季風也許才是個天生的生意人,那雙特殊的琥珀色眸子,筆直見底的眼神, 永遠給人率真和憨厚的感覺, 表態看似魯莽, 實則深諳思索之道。所以他某句脫口說出的話, 若是細想, 往往帶有某種隱密的針對性。
我多想了?可能是。對于錢程托人擺平風訊這次的麻煩,我打死不承認。不管自己這種拒不交待的態度是否會激怒季風,反正如果早就確認了, 那我是先斬后奏;如果他只是嚴重懷疑,自己猜去吧。他說我太強勢:“叢家你別這么能干行不行?讓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我承認我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女人, 但是我的存在是為了讓什么人有成就感嗎?看似有原則, 實際不知所為, 我有著矛盾的骨髓和自我保護的天性,連喜歡一個人也不會讓自己處于下風。歐娜的話說是:挺自私的。自私也好, 自我也好,我的生活不可能圍著一個男人全盤展開。
我也要拼命賺錢,手機電腦可用別人送的,但我堅持自己買下□□ART~
也就是說,我要加班的, 季風卻招呼也不打一個開車過來接我去參加模特公司的冷餐會, 做法讓人不舒服。
那種時尚圈的招待交流會, 吃沒得吃, 玩沒得玩, 我蓋房子是民生大計啊,撇棄了過來跟他們溝通前沿奢侈的腐敗話題?“你找別的女人去。”
“我沒別的女人。”
“還不勾手即來?”我冷笑著翻小腸, “那個什么張菲斯——”因為示愛不成而寫匿名信舉報風訊沒有正式勞工合同的前臺,愛之深情至切啊。
“少廢話趕緊回家換衣服。”
“我要趕圖呢,你是不是瘋了?不就吃個飯跳個舞干什么非讓我陪你去?我要是閑在家里也行,這一堆事兒呢我能撂下跟你玩兒去嗎?”
“你這是事兒我那就不是啊?算了家里你也沒什么像樣禮服,直接去V姐那挑一件,正好化妝沒回去讓她幫你收拾。”
“我不去。”
他威脅我:“你把小鍬兒和翅膀弄死了還沒賠我呢。”
“我賠了!”穿著半裙搖搖擺擺的我,手拎兩大只蜥蜴,忍受路人的驚贊和倆怪物的防備。更可氣的是拿回來沒養幾天就死了一只,隔一天又死了另一只,那人家情比金堅非要殉情我也擋不了啊。“十一我再買兩個還你。”
“沒意義,我跟他們是有感情的,你單純的金錢不能治愈我的傷心。”
呸!跟冷血動物有什么感情!但我現在有點不敢惹他,順著他的話表示我也很傷心。“我給他們服喪呢,實在沒心情陪你去唱歌跳舞,好吧?就這樣我得上樓了。”
季瘋臭流氓擋在我面前,展示他漂亮的肱二頭肌:“我先告訴你別反抗哦,手指蓋兒劈了可不行哭。”
“我回家換禮服!”不想讓模特公司那幫妖精捂扎我。
咬著牙去跟組長請假,我有不得已的理由:男朋友冷餐會上吃壞肚子這會兒上吐下泄脫水了得趕緊送醫院。
組長說那快去吧,可能是急性腸炎。
季風說我要真壞肚子了就是你咒的,你班兒也別上了就在家侍候我吧。這好解決,我打定主意今晚不讓他碰任何食物。我自己比較難于面對的是——我唱歌在調,四肢健全,但就是跳不了交誼舞。惴惴不安地上著妝,可惡的金銀花還在背什么古詩詞:
太歲者,主宰一歲之尊神。太歲所在之方不宜興工動土,否則必有災禍。
聽著真不服氣!“我怎么著他了?”
“先殺他手足。”
“意外。”
“ML的時候吐了人一身。”
“你別夸張~他起來我才吐的。”當……當然,是我要吐了他才起來的。
“放松寶貝兒,不過是去跳個舞。”
我從牙縫里往出冒字:“我不是你寶貝兒,我是黑群的寶貝兒!”
她哼著歌,把我頭發熨了卷,抓開,噴上定型摩絲弄得里翻外翹。
“歐娜~”我撲扇涂得翹翹的睫毛,哀楚的目光從鏡子里反射給她,“你是我姐們兒,不能見死不救!中國傳統文學光教你們之乎者也不教你們怎么做人嗎?”
“現代基礎醫學教我們死人是沒法救的,作為姐們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你準備一口上好的棺材。”
我把那個扎眼的水鉆小王冠摘下去:“你當年是整個人文學院的舞會皇后。”
“往事只能回味。”
“你幫幫我,你說你想去看熱鬧跳舞,季風肯定不好意思拒絕你。”
“嗯,然后帶著我們兩個出席。請問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立馬蔫停,她說的對,季風今天鬼上身,死活不顧一意要帶我去我說什么也用,他從小打定的主意就沒什么人能改變。
歐娜幸災樂禍到了極限,居然笑出聲:“你活該!沒你這么會打擊人的,是個男人就受不了,換我會殺你滅口保全自己的名聲。”
“不要嘲笑病人!”
“有病不是什么理直氣壯的事好不好?而且你一點都不值得同情叢家家!你這不是說皮開肉裂看得著的傷,心理上的問題沒人說得準,你又是這么個狀態,跟季風攤牌是早晚的事。這回是兩人上床的時候反胃,下回又出什么情況誰說得準?有些事說出來他才能體諒,憋在心里他只能猜疑,最后是怪罪。”
季風嘩嘩拿鑰匙開門,打斷我腦子里不成形的念頭。
“快快快!”他穿了一身黑,筆挺的西裝深灰色襯衫,頭發一絲不茍,好熟悉的陌生人。
我打量了一番,評價:“要去參加葬禮。”
“我也不指望你今晚給好臉子看。”他很有自知之明,“完事兒沒?”
歐娜點點我暴露在抹肩禮服之外的紋身:“這個怎么弄,搭個披肩遮上?”
“不用,挺好看的。”季風拉起我,“美極了~”
他打著方向盤微笑,踩離合等燈也笑,笑到我皺眉,改為大笑。我裝瞎,任他怎么白癡都不理不問,只想著這冷餐會有什么我必到的理由,踏進會場,衣香鬢影中看見錢程。彼此眼中都有驚訝,他驚訝我的出現,我驚訝穿過他臂彎的纖纖素手,腳下裝了輪一樣溜溜滑走。季風捉著我不放,嘴型是上弦月,說話卻像冷月彎刀:“看見了干什么不過去打招呼?”
“你帶我來就是要看這個?”
“我可有那份閑心呢!”他揚手,“師父~”
錢程恢復平和神態:“悟空,你來了。”
這是什么對話?那纖手的主人已噗哧笑了出來。
錢程介紹:“林園竹。季風,家家……叢家家。”
“你好。”林園竹笑,和他的男伴一樣,兩個嘴角也有可愛的圓窩,“我看過你的照片。”
我往眼里裝了星星,崇拜地看季風:名氣還挺大的嘛~~卻看見他揶揄地打眼色。原來林園竹是要同我握手。
她說著社交辭令:“你本人要比照片里好看。”
這話要是對季風說的我更開心,她對季風感興趣要比對我感興趣來得正常。
活動是V姐的公司主辦,主題是周年慶,又借即將到來的國慶節的光,很多影視公司造型設計室都來人捧場。地點在一個高爾夫別墅的室外花園,游泳池邊搭建餐臺,主持人開場聲明夜宴性質,只是“好朋友們來聚一聚,玩一玩,樂一樂,休息休息”,我聽那哥們兒說話像唱二人轉的。說是很隨便的一個慶祝餐會,但從停車場鋪過來的迎賓紅地毯近百米長,會場裝置豪華,香檳酒塔、名利浮靡,中心還有大號PG球和超寬LED屏幕,弄得跟音樂盛典似的。來了足有兩三百人,季風忙壞了,扮大人說場面話,一對一答中名片就遞出去了,我算看明白了,他根本不是來給V姐公司過生日而是來做市場推廣的。
當天晚上下了點雨,戶外空氣清涼溫潤,讓人的郁悶被放逐。既來之剛安之,V姐和一個傳媒老總跳開場舞時,主燈光照在舞場中心,我趁黑去找東西吃,涼酒點心也成啊,總比空著肚子強。
身后有人叫我的時候我差點把嘴里的草莓甜餅吐進游泳池里,他叫的是“家家”不是“叢小姐”,季風端著一杯酒正告訴我哪個好吃,聽見聲音也意外地看去。
這人與我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對他是終身難忘的——小時候我看西游記,里面的黑魚精長什么樣我到現在還記得。來人是錢程的東家沙丁魚。他跟V姐有合作,自然也是認得季風,簡單打過招呼,他們三個談起一場攝影展覽。沙夫人親昵地為林園竹整理頭發,兩人分開來看不覺得,站在一起才發現她們五官輪廓身材骨架都大抵相似。莫怪錢程這份工作干得賣力,想來沙大也不虧他,雖是二把手仍然肥得流油,買了新車新機還坐擁人家容佳氣華的小姨子。人生怕不足矣?回中坤哪有這種美事?
季風整晚黏我身上一樣,只在V姐過來時跟她跳了一支舞。
上大學系里有舞會我從來不參加,季風有一次陪黑群來覓食把我也拉上了,有幸見識他舞步,還挺像模像樣的,聽說是翅膀的關門弟子。現在這種場合混多了技藝更見長進,本來看著挺養眼的,卻被他不時關注過來的目光給惹得微惱!我特想跟他爭取:你讓人透口氣兒行嗎?
沒見錢程正垂首與女伴交談甚歡嗎?我還有機會跟他單獨相處不成?老看著我干什么?
一曲結束,V姐遠遠沖我擺擺手,轉去別的應酬。季風踩著中三的節奏回到我身邊:“這是酒不是飲料!”他拿走我手里那杯漂亮的雞尾酒交給托盤侍者,低頭聞聞我鼻息間的酒氣,“你可別整高了,帶你來還有大事兒呢。”
他賣關子,我卻懶得買,攤著巴掌跟他要酒杯,他把掌心貼上來,兩只明熠熠的眸子異常沉靜地望向我眼底。我打了個冷顫,想起武俠小說里描述的攝魂大法,惟恐自己被掌控了什么。盡管沒見過有活人練成此功,但是對于催眠、洗腦一類的神奇醫術我總是很恐慌,一個人在失去自己理智駕馭的情況下會做出什么事,不管是好是壞,總是值得擔心的。
不詳預感很快得到了證實。
站在V姐身邊的主持人吹吹邁克吸引大家注意力。“女士們先生們到場的各位好朋友!”
身邊有知情的侍應生說:“要放禮花了。”
又是這一套,杯子碰到嘴邊剛要喝,被季風攔下,在我費解的視線里詭秘地笑。
邁克已經交到V姐手里,大大方方一口京腔:“今兒各位趕巧了,我旗下一個弟弟訂婚……”
腦子嗡了一下,只知道燈光已將周邊兩米以內映照成焦點,臉上是慣性假笑,機械地點頭,舉杯,啜啜便見了底。我在人群里逡巡什么,那兩汪幽潭離我并不遠,只是靜得像死水,人不過去,水不來。空氣乍明乍暗,耳畔傳來欣喜的呼聲。一朵一朵在天邊綻開的繁榮,漫布原野黑夜,一簇未散,另一簇又頂上來。但它不是星辰,它總會散盡,了無痕跡。季風凝神仰望,嘴唇弧度柔和,我在這種弧度下眩暈。
這抹彎弧,若是我擁守多年的愛,很多事也都說得通,為他細致溫暖的心思,為他輾轉難眠的頭疼,為他的喜悅、不安、癡慕……壓抑在空氣中,爆成一團絕美的亮色在空中幻滅。銷聲匿跡。
鋼琴曲是夢中的婚禮,碧藍的游泳池水,華衣美食,燦爛的禮花,極度奢世的珍藏版美墅,而我的左手裸露在空氣中,圈住心脈的鉑金指環堪比露寒。他在眼前,在身邊,流星的眼眸,望穿我,光芒四射,卻原來出自遙遠的星系。彼此都讓對方感覺耀眼,獨獨難抵心核。究竟是誰晚了一步,沒來得及看見焰火燃亮的瞬間?
“風頭出夠了?恭喜你家家,這小子商量我一整天了非要加這節目給你個驚喜。”
“V姐~~您名字里有薇字嗎?”
“……沒有。我姓魏,早些年都叫我魏魏,后來就成這個洋名兒了。”
VIVI:你還記得以前笑我把頭發顏色焗那么淺裝老外嗎?因為那天你看洗發水廣告時曾跟我說,你的夢中情人,應該有一頭微黃小卷的長發,尖尖的下顎,大大的眼睛。不一定要很瘦,但一定不要太高。在你們其中一個人難過的時候,你可以完全把她抱在懷里。
VIVI:為什么你要想難過的時候呢?季風,要怎么樣你才能快樂?
VIVI:祝福你們,家家。
“那你呢?你快樂嗎紫薇?”
誰說的人非要快樂不可,好像快樂由得人選擇。
小鍬兒和翅膀死的時候我問季風:你怎么會喜歡那么惡心的東西?
他說他也談不上喜歡,他就是想養著它們。“它們吃飽喝足曬太陽就行,也不用去哄它,也不用我愛它。但是它們又不能沒有我,我不在,有人會把它們曬死。”
“你覺得照顧生理比照顧心理容易?”
“叢家,咱們結婚之后養條狗吧?”
“你別給我找活兒了,我連你都忙和不過來。”
生理上照顧不到是會死的,心理上再不痛快,起碼還能活著,還能嫁人。
人心里總有最陰暗的角落,不是光照不到,是你自己撐了把傘,遮著它,終年不見光。
有陣子我日日反復地做著一個夢,天寒地凍的季節,我在宿舍的水房里洗衣服,水很涼,但洗衣粉泡沫始終沖不掉,我只好一直漂洗,涼浸肌骨的水一直漫著我的手。終于有一日,找不到的那個人來了,執起我僵冷的手呵著氣……霧眼氤氳地醒來,發現自己的手正被他握牢在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