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門縫隙里透過的亮光忽明忽暗,顯示著有人從門前經(jīng)過。我躺在床墊子上,蓋著厚厚的兩層被,是被壓醒的,季風(fēng)不知去向,木桌上一大一小兩個包也不見了,留下一塊面包半根火腿一瓶水還有盒果凍。手機在枕頭底下,摸出來一看有條未讀短信,錢程發(fā)來的,問我在干嘛。想告訴他:我被人拋棄在黃金海岸,身上蹦子兒皆無,請求支援。太丟人了,寧可撿貝殼穿項鏈換路費。
出了木屋在附近溜噠,沒一會兒聽見有人喊我,季風(fēng)姿勢很怪地跑回來,手里托著個大玻璃碗,我笑彎了腰,他看上去好像法海。
“看我抓了個什么。”他把碗里的東西給我看,是個晶瑩剔透的水母。
我嚇了一跳:“這東西有毒。”
“誰說的,海蟄有毒,水母沒有。”
“怎么沒有!”這孩子怎么沒常識,海蜇也是水母,“它會放電!你怎么抓的?”
“那邊買的,”他被我的反應(yīng)逗得一樂,俯身偷了個吻,“當(dāng)?shù)刭u魚的抓的,人家認(rèn)識有沒有毒。十塊錢一個,還送個碗。拿回家養(yǎng)去。”
“這個養(yǎng)不活。”他又讓人騙了。
“那十塊錢也合適,回去車上可以拿這碗泡面。”
“你可以直接買碗面啊,十塊錢能買兩碗,還帶面餅和調(diào)料。”他的價值觀真讓人無從拯救。
“對啊……”
“二!”但這才是季風(fēng)。
“走了,海邊兒去。剛才我買水母時候那人告訴我水母是月亮哭出來的,所以叫月水母么……它怎么這么大點兒?我在海洋館看的水母,靠,跟小坦克一樣,須子可長了……”
屋子離海還有一段距離,怕漲潮時變了水龍宮。潮已經(jīng)過了,海現(xiàn)在表象平靜,耍著小瘋兒往巖石上撞,撞出很多臟膩膩的泡沫。我不喜歡泡沫,我見了它們就想沖干凈。海水往我的方向涌,感覺屁股下面的巖石在乘風(fēng)破浪前行。季風(fēng)蹲在旁邊盯著碗里的水母盤算著放生,但又不敢用手拿著往回撇,因為我說過它放電,而他在水族箱里看到的巨型水母也確實有強大的藍(lán)色電流。我告訴他那東西真會蜇人,提議端碗連水一起往回?fù)P,還是不敢,怕正巧一陣兒風(fēng)吹來再吹身上,整成閃電孩兒了。
我聽了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個科幻電影:“霹靂貝貝。”
他說得更沒水平:“威力童子~”然后就唱歌折磨我和水母。但是他唱兒歌還行,調(diào)子比較簡單,跑不出太遠(yuǎn)。
季風(fēng)會唱很多兒歌,就這個什么威力童子的國產(chǎn)動畫片,主題曲能唱得一字兒不落:“駕駛飛艇,身披大氅”,什么“太陽的兒子——就是我”,反正挺久遠(yuǎn)的一歌,海風(fēng)呼呼的時強時弱,我也聽不清他哼哼的什么。就記他做飯顛馬勺的時候常唱這個,唱一句,顛一下,菜在空中翻騰,再落回去,有時油把火苗帶起來,撲的一聲,我直覺地就躲,他特得意,顛得更來勁兒,說實話看他做菜要比吃享受。
“你又尋思啥?”他捧著碗坐到我身邊,“笑呢。”
我作迷離狀:“為你的歌聲所陶碎。”
“是醉!”孩子一點兒都不傻,還挺有自尊,“敢侮辱我歌喉把你推下去淹死。”
“你給那碗兒放一邊行嗎沒人偷,得瑟灑我一身水。”
他哦了一聲把碗放在身后:“一會兒下去就給它扣在水邊吧。”
“幾下就涌岸上來了,還得讓人撿走,逮你這種大頭的賣十塊錢。”
“那我把十塊錢綁它身上,人把錢撿走就不撿它了。”
“那它更慘,在沙子上沒有水用不了幾分鐘就變成塑料袋兒了。”
“今天沒事兒,”他抬頭看天,“我估計有雨。”
“地獄嘴!”
“不怨我啊,知道這么準(zhǔn)我就估計下錢了。”
他估計完沒五分鐘雨就下起來了,瓢潑的一樣,躲都沒地兒躲,跑回小木屋全身都澆透了。他花大價錢從攤子上買了兩件紀(jì)念衫回來,我穿當(dāng)睡袍了,他穿著就是普通T恤,兩條大長腿露在外邊,一走一動隱隱若現(xiàn)條紋內(nèi)褲。我弓腿坐在墻角,看他的模樣忍不住把頭埋在膝上吃吃發(fā)笑。
他把濕衣服鋪開搭在桌子上,瞥我一眼:“性感嗎?”對我四體不勤還笑話勞動人民的作風(fēng)不太滿意。
“嗯。”我認(rèn)真地點頭,掏出相機咔嚓了一下。孩兒頭發(fā)真好,怎么澆也不濕。
他見閃光燈一驚,咻地沖到我面前:“刪了!”
我用被子蒙住相機:“你以前穿泳褲都照那么多……”
“嘖~快刪了。”
“你先把我衣服晾上。”我指他手里淺藍(lán)色的內(nèi)衣,嘻嘻,照進(jìn)來了。
“真不把我當(dāng)男人。”他認(rèn)命地把它掛在請勿吸煙的牌子上,抱著膀兒欣賞,“前扣兒的。”
我揶揄道:“你還挺內(nèi)行。”
“老大你忘了俺家仨丫頭哪。”他偎過來把我抱在懷里搶去相機,“整哪去了?”我說:不刪~他嗯了一聲:“不刪。”噙著腦袋前后翻看,“都是我啊?”
“你就自個兒瘋玩兒也不給我照。”
“一會兒停了出去照。”
“我餓了。”
他細(xì)看著屏幕,隨口說:“吃面包。”
“我不想吃面包。”
“那怎么辦,沒有開水。”
“我不想吃方便面。”其實我就是想磨牙。
他放下相機,目光落在門口的碗上,想了想:“水母能吃嗎?”
“剛才跑那么急都沒忘了給它捧回來,我哪舍得吃。”
“那你吃我吧。”他吻上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把人推開,轉(zhuǎn)身跪著掐住他脖子威脅,“不要讓我耗費體力,否則我真吃你,傳統(tǒng)意思上的吃。”
他挨了收拾,老實了,連滾帶爬去把門拉開,瞅著雨幕發(fā)愁:“一時半會兒沒停的樣,我剛才看后邊好像有飯店,不知道有啥吃的,……”自言自語夠了脫去紀(jì)念衫換上沒干的衣服。
“你干嘛啊?”我瞪著這沒耐性的家伙。
“找食兒。”他拉上褲子從包里拿了錢光腳丫跑出去。
“這么大雨——季風(fēng)你別得瑟聽著沒……”他比音速還快。
我坐在屋外的走道上晃悠著兩腿,望眼欲穿地看他消失的方向,房頂有很闊的雨檐,雨掃不過來。走道上零星坐了幾個出來賞雨透氣的租屋者,彼此搭著話,抱怨壞運氣壞天氣。旁邊一個操著遼寧口音的老太太眼瞅著季風(fēng)跑出去,問我:“小伙子干啥去了?”
我沒敢說實話,告訴大娘:“他肚子餓。”
要說東北老鄉(xiāng)就是實在,大嗓門兒地說:“媽呀這大雨天兒跑出去買吃的,你吱一聲啊,我們這面包雞腿兒啥的一堆呢,就吃唄。”
我謝過了大娘,表示那小伙子特性,偏要吃扁豆?fàn)F面。想起了與大娘口音類似的趙海藻,對陌生人也是如此熱情,早上發(fā)短信說到家了,會想我的,可我現(xiàn)在就想她了。她非常俗氣地祝我和季風(fēng)幸福,我被雨氣熏潮了眼。
“這孩子弄這大個傘。”
滂沱大雨中,季風(fēng)拎著兩口袋餐盒,撐一把寫有樂百氏的綠色遮陽傘,在隔壁街坊們驚詫的視線里造型夸張地出現(xiàn)。我噗地笑出來,懸在睫毛上的眼淚掉下,成分復(fù)雜,有對一段友情的衷悼,也有對一個精神病的崇敬,為了食物風(fēng)雨無阻的執(zhí)著。
季風(fēng)把那直徑一米半的大傘用力插進(jìn)沙子里,回視眾人,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有用傘的自便啊。”
我懷疑有需要的也不一定有他這種蠻力的,結(jié)果他話一落就有幾個年輕學(xué)生跳了過來,商量撐著它去海邊感受一下。
“去吧,別讓風(fēng)刮跑了啊,還得還人飯店呢。”他囑咐,看那幫孩子嘻鬧著走遠(yuǎn)了,臉上露出捉弄人的笑容,“根本不管用,風(fēng)一吹四面灌雨,澆呱呱濕。”低頭看看我,笑容沒了,不敢置信地坐下來,“餓哭了?”
“死~”我又哭又笑,抹干了眼睛,急扒扒地打開飯盒。
遼寧大媽聞味望來:“整點兒啥回來呀?”
“啥都有,”季風(fēng)撕著筷子沒方向地一指,“就在后邊一拐彎那家。沒有燜面,”后邊這句是對我說的,“人家不給做,我要了一份干煸四季豆。”
“到海邊吃這玩意兒人沒笑你山炮啊?”
“沒有。”他咧著大嘴壞笑,“我跟他說我媳婦兒懷孕了不能吃腥的。”
“你真不要臉~”我踹他一腳。
“不要臉者得天下!”他晃悠著跟個扳扳倒兒似的,“翅膀要不是靠這招,時蕾她媽可得那么撒愣就把姑娘給她。我打算采用。”
“慶慶不拿冰刀子腦袋給你切下來的!”我適當(dāng)提醒他考慮一下我們家的武裝力量,我哥是體育老師,我媽在商場跟人干仗把人打住院過,“我爸還有管塵封已久的氣兒槍。”
“哈~”他干笑著,悶頭吃起飯來,撲擼滿地板飯粒,撿起來一粒回手扔進(jìn)盛水母的碗里,還問,“你吃菜嗎?”
“它想喝酒。”
“喝酒不行,喝酒上頭~酒醩它都不吃。”他用筷子另一頭扎扎它,水母受到攻擊縮動,“嘿嘿。”
“快吃!”
“我管老板要了手機號,到晚上雨還不停可以打電話讓他送來,不收跑腿費。昌黎人民真熱情。”
“你可以停止對天氣的詛咒嗎?”
“這里沒有臺風(fēng)……”
我把一整個雞蛋塞進(jìn)他嘴里。
他吐出來只剩一小半兒,另一半在嘴里嚼,說話還很清晰:“這里只有季風(fēng)。”
“不是啊,還有海鳥。”我咬著筷子對狂雨迷霧發(fā)了一下呆。
雨真的下了一整天,傍晚漸小的時候退了木屋,回市里買了些衣物食品,找家賓館舒服地睡了一覺。曉色染天,我迫不及待拉開窗簾,終于迎來了個戶外活動的好天氣。
有太陽的昌黎海岸非常漂亮,黃沙碧海,藍(lán)天樹影,黑色海鳥時高時低,雨潤得它們叫聲歡亮。沿海岸的沙山像一個個巨大的月芽,有的高達(dá)三四十米,陡緩有序,據(jù)介紹是季風(fēng)(地理名詞)和海潮形成的。季風(fēng)(動物名詞)對滑沙非常感興趣,就沒有他不感興趣的運動,和一張竹片板廝磨一整天,汗流浹背,粘滿了沙子,一頭扎進(jìn)浴場里撒起了歡兒。
我在岸上跟一群小孩子堆沙子,季風(fēng)呼地跑過去,帶起的風(fēng)沙迷人眼睛,不一會兒拿相機回來給我照相。照出什么奇形怪狀的都有,人家錢程偷拍的都可漂亮了,季風(fēng)說那他職業(yè)的比不了,有本事比滑冰。我說有本事跟我哥比滑冰。季風(fēng)猖狂放話:“叢大少老了,現(xiàn)在是年輕人的江湖。”晚上我把原話短信給慶慶,俺哥殺手般意駭言簡回了仨字:過年見。季風(fēng)蹺腿在另一張床上打手機游戲,不忿道:“讓他跟我嗑滑沙。”
這片海灘的沙子真不錯,又細(xì)又勻,顏色鮮亮,我灌了兩瓶裝進(jìn)書包里,這東西保存雨花石可以防止變質(zhì)和破損。
說到雨花石還有件稀奇事兒,拿雨花石鋪地的老妖怪以首長傳令軍情的方式邀我去他們家。彼時我正跟季風(fēng)吃飯,商量著提前返京,沒準(zhǔn)備地出來總感覺很倉促,而且手機也快沒電了,季風(fēng)倒是帶充電器了,我只有一塊隨身攜帶的換用電池。正好阿正也來電話讓他回北京幫忙辦點兒事,于是原定與假期同壽的旅游提前一天結(jié)束。“翅膀他們真好樣兒的,三天沒敢來電話,不知道是怕打擾還是怕挨罵。”
“他打擾著我肯定挨罵啊……”
正聊著我手機響了,越怕沒電越來電,是個北京的生號,打第三遍了,我用季風(fēng)的手機撥回去。接電話的男人聲音也很陌生,我報了姓名,他讓我稍等,電話轉(zhuǎn)給另一位,聲線混濁:“我是秦海洋。”
誰啊?“您是找我嗎?”
“秦程他姥爺。”
“哦~~”早這么一吼我不就知道了嗎,“您好,什么事?”
“放假么,和秦程回家吃個飯。”
我不去,吃飯他老人家比我年頭長,更加懂行,我為什么要在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啊?
回北京的火車上季風(fēng)翻出來那兩瓶沙,揚手要扔出去,被我厲聲阻止,我說:“留個紀(jì)念。”他說:“那給我一瓶兒。”
撒謊不好,小藻兒說的對。“你要它沒用,我留著盛石頭的。”
“錢程他姥爺送的石頭?”
老妖怪說他有幾顆奇石,讓我開開眼,我推說不懂石頭,拒絕誘惑。季風(fēng)在旁邊聽見,記住了,憋著擠兌我。我抿嘴直樂:“狗送的。”
他搖晃著沙子露了笑模樣:“我給你的你帶北京來啦?”
我沒理他,他歪過來親我,對面座位的眼鏡哥舉著報紙昭告非禮勿視。
季風(fēng)不再放肆,車廂里四下看看,問我:“這車始發(fā)站四惠東吧?”
“你地鐵坐習(xí)慣了?”
“啊?啊,我是說哈東。”
“是吧,要不就齊齊哈爾。”我趴在窗上看風(fēng)景,也不知道為什么,坐火車經(jīng)過人煙罕至處,看著鳥窩總會格外興奮,有時候還吃吃發(fā)笑。
季風(fēng)也笑,手臂繞過來,頭擱在我肩窩里胡思亂想:“到站咱倆不下車,等他調(diào)頭往回開跟著回家吧。”
“它要隔三天才往回開呢?”
他看看我:“不能吧?那還是下車吧,餓死了屁的。”視及我肩頭的小小刺青,嘀咕一句,“幾個丫頭真能瞎作。”
“都比你大!丫頭丫頭的。”
他的手撫上來,眉尖濃了:“不疼嗎?”
我仍舊是看風(fēng)景的姿勢,回憶起紋身時的感覺:“破皮兒的時候疼,跟著就很享受了。”
“你說的——”他眉毛皺得更深,“怎么那么色情啊……”
“你一個色情的腦袋想什么都色情。”
他冷哼:“我要色情你能全枝兒全葉兒回北京來?”
我聳了下肩膀趕他的手走。
他賴著,描著那淡青的弧線:“什么花兒都不是,挨這一下干啥?”
不干啥,就當(dāng)做某個時辰的紀(jì)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