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燈火通明,正堂靈柩安放,魂幡白綾懸就,僧人道士手中法器鈴鈴,唇開啟間吟哦嗡嗡,又是女眷在堂內(nèi)不斷慟哭匯成聲潮。府門大敞,來往吊喪者絡繹,門前自有十數(shù)小廝奉予喪服線香,來者皆是穿就縞素,捧香而上,燭火香煙散出郁郁氣味籠罩著闔府上下。
夜至深沉,吊喪者寥寥,守靈的小廝侍女雖仍在忙碌,卻已不見白日里警醒。
“太尉,來客迎來送去的也乏了,您且先歇會兒,明兒查辦公子案子的七王爺會過來,您也該養(yǎng)足了精神應對才是。”張忘川伴著樓太尉行至后堂花園。此時的樓太尉已然恢復往日的平和,只是細細瞧了,才能看出這個正值壯年的男子兩鬢竟是夾雜著些許白發(fā)。正是所謂一夜華發(fā)生,喪子之痛難以言表。
樓太尉緊了緊肩上披著的翠錦斗篷,聲音卻是平靜,“七王爺?忘川,依你來看,皇上這次派個平日最不得意的七王爺來查這案子到底動的是哪門子心思?”張忘川略略沉吟,說道,“想來只是‘試探’二字!”
“試探?”樓太尉皺了皺眉,心下忖道,這七王爺本是皇帝寶座的最大競爭對手,只是因有隱疾不得子嗣,故而與皇位失之交臂。皇帝登基后亦是心存嫌隙,若非七王爺自個兒聰明知道隱晦行事不問政事,怕早就是皇位清障之役中的一道孤碑了。
見樓太尉有所思慮,張忘川遞前一步,輕聲說道,“七王爺最是與人隔絕,朝中并沒有一人與他有所往來。他究竟是心灰意冷還是韜光養(yǎng)晦?這個,皇上恐怕也是想知道的。”樓太尉冷笑道,“只怕這也試不出來。七王爺若真是隱而不發(fā),十幾年都過來了,怎會這時候露出狐貍尾巴?”聞言張忘川抬眼瞧了瞧樓太尉,卻只是笑著應和了。他隨太尉在游廊上走著,卻是行至東北角房處,步下稍稍一頓,眼角余光往對面廊檐上淡淡瞥去。
黑影瞬間閃過,身形利落,騰躍閃躲皆是輕盈穩(wěn)定。張忘川便是微微笑意掛在唇邊,腳下步子并不停。廊上琉璃燈光影揮散,那個青年謀士頎長的身姿在燈下拖曳,青灰色地面上,暗影詭秘若現(xiàn)。
而那黑影自后廊去到了靈堂。此刻夜至子時,堂外府內(nèi)下人奉香看守火燭的是一撥四人,調(diào)停僧人道士吃喝的又是一撥四人,余下一撥四人處理雜事,再有便是一撥四人守在正門前按著時辰化紙。
正堂設靈柩,只是這靈柩與前邊香火供奉木魚鳴鐘離得并不近,又有一道木屏風儼儼隔開。因怕尸首為香火熏染起了異變,靈柩隔間旁的小窗也是開著,春夜乍涼,昏暗內(nèi)堂中便更是陰寒刺骨,靈帛垂下的白色流蘇隨風拂過朱紅描金的棺木,影影綽綽中倒似是陰魂慘淡的利爪撩來。
“引幡招魂,清靜魂身,引請過橋--”道士吟唱的招魂曲絲絲縷縷透過屏風,卻不知是否因為隔了這道屏障而現(xiàn)出些微扭曲來,每一句都是隨風動蕩著。
黑影穿窗而入,教死者安生的靈柩旁是不得站人的,因此這里并沒有旁人。黑影一閃身靠近了靈柩,手中銀芒乍閃,便在棺木四邊輕輕撬動。棺木以方釘封閉,尋常人輕易撬動不了,而這人卻是輕巧轉(zhuǎn)動腕子,不出片刻十六支方釘便全部取下。陰沉木的棺木極其貴重,分量亦是不輕,平日里何曾見得有人一手將棺蓋移開的,而此刻這人竟是只單手便將棺蓋挪動,挪移間本會有聲響,只他這般運力而為,卻是靜寂無聲。
棺蓋徐徐展開,那樓太尉之子面色發(fā)黑躺在里面。早先無法瞑目的雙眼已然被硬生生關(guān)上,眼角雖無血跡,只那裂縫卻清晰可見。單手托著棺蓋,另一只手卻是輕輕往尸體上按去,頸側(cè)、胸腔、腰腹皆是有所觸動,手及左胸骨時卻又多停了一會兒,眼中迅速閃過一抹異色。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招魂曲已然吟唱到一半,眾道人手執(zhí)銅鈴,闔目搖首,圍成個圈子緩緩繞來。
那人即刻將棺蓋重又閉合,十六支方釘捏在手中,凝神瞧準了,腕子忽轉(zhuǎn),手頭方釘便飛入適才的釘合處,竟是分毫不差。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外來。”招魂的吟唱漸漸近了,道人的身影先隨燈火投映進來。那人斂神退后,又是自雕窗翻越出去。
靈柩紅艷,棺邊白色扁字在燈影中倒似是活動起來,連著棺后所畫蓮花也是妖冶萬分。
那人避退著,因府中有事,侍衛(wèi)也比尋常更不敢怠慢,自是前后巡視著。那人悄悄躍上游廊的翠色頂檐,正是要循來時之路回去,卻不料才越過正廳,就覺出后頭有人隨著,然這人只是隨他的步伐而動,并不跟緊過來。
腳下更快一些,而那隨后之人亦是加快了步子。那人行至太尉府外后巷,自墻邊縱身躍下,便是陡然轉(zhuǎn)身,手中“鈴啷”一聲,一條細細鐵鏈已然扣住,昏黃燈火中,那鏈子一頭尖尖錐子閃出冷芒。
在身后的人此刻也隨之躍下,那人身形略顯纖細,水藍云錦華服籠身,翩然躍下之際悄無聲息,可見輕功不弱。再借著燈火來瞧,此人卻是一個貌美的少年,但見他微露笑意,說道,“想不到你的傷都好了。”聽了他這話,手中鏈子又是窸窣一下,“你是--那日皇宮里放我走的那個人?”
“你倒不記仇,說起來我卻是傷你之人,放你走不過是一時起意。只是沒想到你的傷居然被治好了。”那華服少年微笑著,“看來你的主子對你不錯。”
那日被傷回去,才發(fā)覺那肩膀上的傷口非但不能痊愈,反是愈見擴散,不過三五日,那傷口便散至胸背,又有血膿流出,任是抹上什么藥都不成,幸得主子發(fā)現(xiàn),尋來一味古怪靈藥,用了當日便見傷口凝痂。
“讓我來猜一猜你是什么人--”那少年并不在意他手中的鐵鏈,反是靠近了去,清麗笑顏在暗色中亦是動人心魄,“你是--七王府的人?”這話說出來,執(zhí)了鏈子的手便是驀地一緊。那少年眸子清透,抿嘴笑了笑,“看來我是猜對了。”
鐵鏈倏地飛出,直迫那少年咽喉,那少年清冷一笑,疾退幾步,轉(zhuǎn)了身形,隨即伸手迎了上去,任那鏈子卷上手腕。“是敵是友都不分?你也太著急了吧?”少年腕子一震,那鏈子便崩得更緊,倒令得鐵鏈的主人有了一絲訝異。且看那少年眼神雖是有著冷意,卻不見奸佞狡詐,難道--
“你究竟是誰?”看他衣著儀態(tài)自非尋常,念及皇宮之中的情形也便隱隱知曉了這人的身份,只不敢認定。倒是那少年大方,腕子一轉(zhuǎn)松開了鏈子,笑道,“赫連徽墨。”
十一王爺赫連徽墨!那人眼中一動,旋即扣緊了鏈子。赫連徽墨見他這般倒是微微一笑,“你怕我對你主子不利?慕染。”
聽到這十一王爺竟喚出自己的名諱,那人眼中便是一抹狠意,手中兵器亦是錚鈴作響,尖利的錐子瞬時抵在了赫連徽墨的咽喉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