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撲朔的聲響自綠瓦出檐間及近而來,斜倚窗邊的青年放下了手中書卷,抬頭瞧著檐角貔貅雕花處飛來一只青灰色的鴿子。那鴿子將近窗口便是緩速盤桓了一陣兒,見窗內悠悠然伸出一只手,才撲著翅膀輕盈盈落在那人手背上。
收了手,青年將鴿子腳上系著的纖纖蘆管解了下來,再揮手,那鴿子便撲棱著飛去了。展開蘆管內附著的紙條,他淡淡掃了一眼,唇角微微扯起,也瞧不出是不是笑。將紙條夾在指間,他緩步朝里走去,見那坐在桌旁的人仍是漠然斟酒慢飲,便笑道,“看來,這里也該不清凈了。”說著便將手中紙條遞了過去。那人接了只隨意瞧了瞧,便將其攥在手心,不消半刻,只見片片焦黃自他松開的掌心飄落下來,碎片遇了風便化為一陣煙塵。
“你倒總是這般周全。”青年瞧了這番情形微笑起來,倒是施施然坐到了桌旁,取了蓮瓣紋白瓷小盅,執起了青花刻銀注壺為自己斟了酒,這才又開口說道,“風曉,你可想回縱烈去?”那叫風曉的人聞言仍是目不斜視,只顧獨飲,飲罷一杯方定定說道,“不回!”
“哦?”青年挑起了眉,一挑眉的動作倒叫他本是溫和雅致的面龐添了些狡黠。卻聽那風曉又道,“我有我的任務。”青年笑了起來,手指托起小小酒盅往嘴邊送去,卻又偏偏未曾送酒入口,反是笑道,“師父離世已經這許多年了,你倒心心念念未曾忘記他指派你的任務,不知你這算不算愚忠。”
“張忘川!”風曉冷冷瞥向他,手頭酒盅卻是輕輕擱在了桌上,“你難道便不是?”說罷便是起身往屋外走去。張忘川也不瞧他,兀自微笑著,只抬手將那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雙目微微闔起,似在享受其間滋味。
“六爺,太尉大人回府了。”門外有小廝回稟。張忘川唇邊笑意漸盛,便是擱了酒盅,起身往外去。到得房外卻一眼瞥見風曉立于軒門之外的竹林中,重劍持于左手。他微一訝異,卻也腳下不停,只到了回廊拐角又住了步子,扭頭往后瞧了瞧。那高大身影仍是那般安靜立著,仿若只是欣賞著千千秀竹風姿。
張忘川略一沉吟,倒把一抹笑掛在了臉上,又是往日溫和有禮的模樣。不疾不徐邁步朝外走去,到了正房大院,便見著樓太尉鐵青一張臉而來。
“太尉,今兒下朝倒是晚了許多。”張忘川快了幾步,行至樓太尉跟前,施得禮,方又問道,“您氣色不佳,莫非遇到不順心的事兒了?”樓太尉揮手摒退了左右,冷言道,“我便知那白氏不能留,偏偏皇上一意孤行,只將他們降職發配,如今,這些余孽倒是作起亂來!”
抬眼瞧了瞧樓太尉,張忘川說道,“太尉,縱觀整件事的始末,依小人所見,怕是皇上有意為之。”聽得他這話,樓太尉面色一凜,“你是說鏟除白氏正合了皇上心意?”張忘川笑道,“只怕就是如此。”他溫煦面容在日頭下愈發顯出謙和來,一抹淺笑化作了奪定心意在眼眸之中。樓太尉瞧了,微微舒氣說道,“若是這樣,白氏所呈的一切可不都是白搭?”
“太尉,只怕,這白氏的好日子到頭了,便該輪到您這邊兒了。”張忘川緩緩說著這話,謙恭笑意使之更是儒雅,似乎不過是在與人談論詩詞歌賦,可在他的面前,樓太尉面色愈發難看起來,卻是分明覺出了危險。
“你是什么意思?”樓太尉下意識退后兩步,這在他身邊十年的謀士,本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怎會此刻明明白白散發出敵意來?張忘川見他這般倒是微笑不已,說道,“太尉,您難道從未想過,原本您與白氏便是勢均力敵,這其中恰恰是種微妙的平衡,或者也可以說是制約,可偏偏如今白氏大勢已去,所余不過是星點殘留,那在朝堂之上太尉豈不是可以只手遮天了,試問,如果您是皇上,您會容許這樣的情形出現么?”
“皇上削弱了白氏的力量,又不將其全然打壓,便是要借那盤根錯節的白氏之力將您這權傾朝野的太尉好好壓制一番。”
“白家老郡王皇極殿中凄慘自裁,便自是引去了游離于兩方勢力之外的中間力量,他這一死倒是絕不白費。”
“太尉,皇上一并削去了白家幾大要員的官爵,用的不過是那莫須有的通敵叛國,您如今被指的似乎恰恰也是私自與外邦勾結意圖不軌的罪責吧?”
樓太尉慘白著臉,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的青年。他以青銅星云紋扁方束起的發髻一絲不茍,溫和容顏上始終掛著暖軟笑意,如平日一般無二。然而,這又絕非那個在他身邊多年,為他出謀劃策鞠躬盡瘁的睿智男子。他張了張口,卻未曾發出聲音來,深深納息,方啞然道出,“你到底是何人?”
張忘川卻是朝他微微欠身施得半禮,謙卑之意倒叫人納罕,卻見他又是抬首,溫言說道,“太尉,這十年來您未曾視忘川為下人,反是引以為友,忘川正是心存感激。但是,忘川打從一開始便是有意接近于您,正是為我主行事,如今這般也是情非得已。”
樓太尉冷冷瞧著他,切齒說道,“你也知道十年情誼?你處心積慮便是要陷我于如斯地步,如今還說什么情非得已!想來,白氏所握罪證竟都是經由你手傳遞出去的!”又是眸中怒意燃起,“好!很好!張忘川,你為你主行事,如今確是成了!你便是功成身退離了去,我也拿你無法可施,你又何須在此地這般辱我?如今皇上雖是暫且未動,也是絕不能姑息于我的,你可滿意?”說著話,垂在身側的雙臂竟是僵著,連著握成的拳亦是死死攥起,青色血脈在手背上凸跳。
目光自他手背挪移開來,張忘川望向那疲憊倦怠又怒火中燒的面龐,心下倒也是微有一嘆,說道,“正是因十年情誼,忘川才想要送太尉一程。”話音落下,卻聽得輕輕腳步聲自側傳來,樓太尉不及回應,只將目光投向身側。
灰色布衫,黯淡重劍,挺拔高大的身影自西廂回廊轉出。那張堅毅面龐上深深疤痕橫越眼角,眼睛本是五官中最俊的,卻是極冷,真真是一星半點兒的情緒皆無。他一步步往前逼近,卻將面前之人激怒,樓太尉厲聲喝道,“風曉!難道你也要背叛我?”
風曉面上仍是一片冷峻,只在距離樓太尉十步之處停了下來,左手上重劍緩緩抬起。他盯著眼前怒在眸中,如火焚身的瘦削男子,劍一凜,卻未動半分,終是淡淡開了口,“義父,風曉是您養大的,可是,我也不過是別人安放在您身邊的一顆棋子。”